李約瑟給我的影響(第4/8頁)

這一年所討論的最重要的無逾於中國社會之本質。李公嘗稱明清為封建體制,我覺得中國社會特質無法與西方比較。

“我的家裏就蓄有女奴,難道中國在20世紀,還算奴隸社會。”我說。“什麽是女奴,你不是說丫頭?”“對,我家裏前後有兩個丫頭,我母親認作養女,以後讓她們各憑己意出嫁,我母親引以為榮,但是那時候要是將她們賣出,並不犯法。”(我沒有言及的,則《紅樓夢》所敘也可算丫環社會,至今仍為讀者羨慕。)

我也說中國人之所謂貪汙,並不是西方所謂corruption,後者是一個原本健全體制中的違法現象。中國在20世紀前半段乃是組織不健全,社會所具備的功能尚不能達到預期的成效。他接受了我的見解,但是認為應當創造一個名詞,概括這種現象,這是我日後屢稱中國“不能在數目字上管理”之由來。

“你不能說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李公就駁斥我,“除非你也能將所謂官僚主義(李公實謂Bureaucratism,但是此時他用中文官僚主義四字)也賦予定義,追溯它在歷史上的關系。”我確實照他的指示,曾經嘗試寫一篇關於官僚主義的文字,可是寫來寫去,總不如意,主要的原因乃是中國文化上很多現象自成一體系,既龐大,又獨特,內在的人士習之以為理所當然。外來的觀察者,卻又只看到多面體之一面,即根據它與西洋文化之異同作褒貶,若不是盲人摸象的以象耳為象,就是自以為是的責罵袁世凱之沒有成為拿破侖,或者埋怨光緒皇帝未曾效法明治天皇。我說中國官僚主義以儀禮代替行政,讀者仍覺得茫然。所以賦予定義不算,還要注重官僚主義之內涵,以後《萬歷十五年》就根據此方案寫成。這書的底稿取自我教明史的講義,後經1975年哥根漢基金的資助,改變重點及著述立場,書成時其內容有如傳統社會容貌之一概述。此書是否有學術價值由中外同事用作教科書及參考書者品評之,其成為一個官僚主義之剖面則間接得益於李公。

以歸納法為研究基礎

本來李約瑟治學,以歸納重於分析。他從中國親眼看到很多使用科技之文物,以他的好奇心與科學眼光,覺得處處都有真理在,於是到處留心,隨時記錄,積腋成裘,又根據古籍的說明及圖解再度結合,才奠定了《中國科學技術史》的基礎。舉一個例:K-1的一堆書籍之上,有一架玩具風車,乃農戶將舂出之米以手搖風力,分解糠殼及白米之工具的模型,長不逾三英寸。我自己在內地看到此類風車又何止百數十具,但是未曾考究當中科學原理,然則仔細想來:米重糠輕固為常理,但是谷米由風車頂層從上向下墜之速度,又必配合到風力吹去之速度,不疾不徐,才能使糠殼飛揚於左,白米下墜於車下之承接器。再推究之:則由手搖動之軸心輻射裝置成之吹風板,也與風速有關。凡板葉之大小及葉數之多寡,皆足以影響風力。車頂裝米之漏鬥漏隙之大小又決定米之下墜率。這樣看來處處都有機械原理,也處處都有數學,更是處處都賴協調。

為什麽中國人只能從實用的場合上著手,不從原理的基礎上著眼?顯然的他們已經體會到計算的重要,為什麽不倒轉回去,從數學而物理而機械學造成系統?李博士問及社會與經濟對科技的刺激作用和遲滯作用,也已寓意於歸納。因為他不僅因風車而想及此問題,必因見及古籍內關於火藥成分的記載而想及化學,見及虹橋而想到力學,見及針灸而想到神經學以及解剖等等,而他所說“尚未產生一個牛頓型的宇宙觀之前先來了一個愛因斯坦型的宇宙觀”也已是歸納之後的結論,而非分析之前的假說。

恰巧我自己所著《十六世紀中國明代之財政與稅收》也已脫稿,正準備在劍橋大學出版社籌備出版(不由李博士介紹,與《中國科學技術史》全然無關)。內中也是歸納重於分析,我們在劍河沿岸對談的時候,先已具有合作的基礎。我當初深以彼此見解不同為慮,但是李約瑟一直對我說:“相差不遠(close enough)。”

可是大海撈針,如何能找到現代科技產生於西歐而不產生於中國的原因?鄭德坤博士的建議雖較實用,可是我們也無法把十個大發明家的詳傳整個讀過,分析及他們每日黃昏午後的思潮,比較他們生活等級、家庭經濟狀況的因素與動機。難道真的阿基米德(Archimedes)因洗澡而發現水浮力?牛頓因蘋果掉在頭上而體會到地心吸力?即縱如是,則一切出諸天命與聰明人物之偶爾意動,又何待於吾人孜孜以求地寫科技史?我和李公見面後約兩個月,每周走談也進行了七八次,我就建議收束他档案箱內之線索,先對傳統中國之社會經濟形貌作一次綜合之檢討。先從二十四史起始,而以二十四史中之“食貨志”為線索。二十四史裏具“食貨志”的共十二史。內中“食”為食物,推廣之則為農業;“貨”為貨幣,推廣之則為商業。農業與商業,亦寓有生產與分配之意。而且每一史也不僅記一朝代之事。如《隋書》之“食貨志”,即自魏晉南北朝以來的分裂局面有一段概述而結束於隋之統一。如果將二十四史中的食貨融會貫通,一定會對中國社會之特色得到最基本的了解。此後我的研究工作即以此為方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