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瑟給我的影響(第3/8頁)

在這期間李公平均每兩年出書一巨冊。他何以能如此?“不要問我,”李夫人Dorothy(她在1987年去世)說,“我也不知道他何以能如此。”李公則解說:“我不看偵探小說。”他以為看偵探小說是荒廢時間之表現(至今我有機會,仍看偵探小說)。

其實李約瑟不僅以不看偵探小說而著述豐碩,他記憶力特強,又經過長久的訓練。我在劍橋家裏的電話號碼只告訴他一次,連我自己都記不著,他已不待翻閱記錄,信口而出絲毫無誤。有一次他決定《中國科學技術史》中一卷之圖版,就由他和劍橋大學出版社的印務經理Peter Burbidge兩人坐對一堆照片商量,李公當場寫說明。兩小時後印務經理立即攜回去付印,當中再無設計者、責任編輯等人之參與。而最值得提出的乃是如此走捷徑亦無差誤。

我至今仍無法仿效李公做事之精密集中。看書時可能打翻咖啡,剛一查出書中頁次,轉身又不知出處,看到文中提及約克,當場興起,即可能花一小時尋索當年我自己經過約克時的照片去重溫舊夢,動輒就忘失眼鏡置放的位置。今日如此,當年初見李博士和魯博士時無待分說,只是感到他們全神貫注,做事用高度效率之壓力,甚至擔任合作者兩星期後,尚後悔當初不該輕率地承當此工作。

李公所收集資料之中所有書籍,有我早聞其名的,也有我不熟悉的,此不足為奇,最有趣的是他的档案箱中未經發表的資料大部分都是私人函件,但是也有彼此對談時的要點,而且此中有一二件寫在餐館的紙質餐巾上。可見得此公不恥下問,到處留神。大概當日漢學家和非漢學家都已詢及,例如考古學家鄭德坤主張找出十件重大的發明,一一考訂當時社會經濟之背景。翻譯《漢書》之Homer Dubs則認為李約瑟之問題即已問錯。“一個負問題不能產生一個正面的答案。”你既然說中國並未產生現代科技,如何能解釋因故並未發生?他的想法使我想到我在上小學時,要老師證明他的無鬼論。老師即說:“既然無那又如何證明?”但是此档案箱中最生是非的,無過於魏復古(Karl Wittfogel)其人其事。

與魏復古間的是非

李公第一次看到魏著的一篇論文,確曾大加贊賞,他寫信給李夫人,要她注意這是“寶貝的”(用中文寫出有如precious)。以後他和魏曾見面通話,但是魏一再強調“東方之專制”,逐漸帶宣傳性質而脫離學術立場,引起李約瑟之反感,最後李寫了一篇書評指斥魏著《東方之專制》否定事實。魏見過之後寫信與李,央說意見不同,可以當面解釋。李公回信稱無解釋之必要。想此來往文件仍存於档案箱。

我也要趁此申明:首先將亞洲諸國在經濟史上混同攪在一起為馬克思。他所標榜的名詞為“亞細亞生產方式”(Asiatic mode of production),這些國家之組織,始自大河流域,但是馬克思只用亞細亞生產方式辯說亞洲國家歷史之發展與歐洲不同。他自己對這名詞並無深度之發揮,況且他一提到土耳其、波斯(今之伊朗)和印度北部不容許私人擁有土地,即已和中國歷來培植小自耕農的情形不同,也經馬克思自己承認。

我和李公聯名發表的一篇文章為《中國社會之特征——從技術角度辯證》(The Nature of Chinese Society: A Technical Interpretation)(1974年羅馬和香港兩處發表,將收入《中國科學技術史》之卷七),重點在中國金融經濟發展遲緩萎縮。行文之要旨集中於“分配”,而不在“生產”。

至於此文內又提到中國初期的統一(秦漢)與治理黃河有關,完全不受馬克思與魏復古影響,而系源於中國歷史傳統。若非此傳統,如何又稱《禹貢》和《水經》?齊桓公主持的葵丘之盟在公元前8世紀,秦始皇碣石鐫碑,事在公元前3世紀,馬、魏都未見及。況且二十四史裏的“河川志”篇幅浩瀚,難道都要歸功於魏復古或馬克思?

魏復古的《東方之專制》是一部既標榜意識形態,又無法掩飾二次世界大戰前德國種族成見的一本書。內稱東方諸國因用水田灌溉,牽涉廣泛,所以產生專制政體,但是日本又例外。俄國雖在歐洲發源,但是則屬於東方專制。中國村莊裏雖有鄉長裏長主持之自治,但是分屬“叫花子之民主”(Beggars' Democracy)也未登西方民主之堂。書之結論則以斯大林代表東方專制之復活。現已有人謂我等著作因襲於魏復古,看來此等人中外書都未讀過,既不知岑仲勉之《黃河變遷史》,亦茫然於何炳棣之批魏文字,只是恣意發表己見,讀者不能不察。

我和李公約瑟之關系絕不能進展至日後之融洽,倘使當日我僅被禁閉於K-1,而無星期六之散步的話。李約瑟可能古怪偏僻,做事毫不容情,令人恐畏,也可能活潑天真。周六下午他已將各事處理停當,正是無事一身輕,乃三步一趨,扮演軍士,至K-1向我立正敬禮,其詼諧也使我放松讀書之緊張,開始閑步。通常我們從凱思後門小巷轉出,過劍河之小橋,往東北寬敞之處走去,所討論的無腹案無綱領,地北天南,無所不說,我們總是並肩而行,由他調整步伐,接近我的步伐。他有時也停下來,欣賞小徑旁的花朵,拈著一枝樹葉,朗誦它的拉丁文名稱,贊賞它的特性。有時也講解附近的古跡,如羅馬所修古道的出處。經常我們步行約一個半鐘頭。有一次我們發現一棵黑莓樹,停留下來,摘了一大把莓葚,後由學院內的廚師制成果醬,由我們兩人對分,星期一他給我一小瓶,只不過四盎司。我們的步行則經常折轉於劍橋的Senate House或是University Center喝咖啡,又談論半小時至四十分鐘,除了有兩三次因特殊事故取消此節目,每周如是,我生平再未有類似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