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安街六〇六號

東安街六〇六號(606 East Ann Street)是我在安亞堡的地址。我在1952至1957年在這家賃客的屋子裏住了五年。每次我將汙穢襯衫送到自由街(Liberty Street)的洗衣店的時候,老板娘已不待吩咐,她一面寫收據,一面又唱著:

“606 East Ann”,有一次她還加上詮釋:

“旁的人都搬家,只有你老住在這地方。”

其所以如此乃是我無家可遷。

美國學生要不是暑假返家,則是在旁的地方找到短期工作或上暑期學校,秋間再覓新居。我去密大的時候,起先只取得旅遊簽證,依法不得工作。後來改變身份取得綠卡,找得的工作卻是五十英裏外底特律的一家建築公司畫藍圖。在我得到碩士學位之前,每星期二、四往底特律上班,其他各日做學生,上班時來去有合夥汽車(carpool),至此也無搬家的必要。於是安土重遷,光陰荏苒,不覺就是五年。我搬屋子的時候三十四歲,五年之後已經三十有九,實在已感受時間逼迫之可怕了。

可是事後忖來:這段生活之中仍不乏有趣的場面。

1952年是我第二次來美。1946至1947年間我已經在堪薩斯州的陸軍參謀大學住過一年。不過當初穿制服、住營房,與外界隔絕。這次來時在學士班大三讀起,實際混插入美國社會。密大的選課指導,知道我準備長久居留美國,特別關注我盡可能的選上大一幾門基本功課,有如英文作文,美國政治制度從縣政府組織各州憲法開始,這確是明智之決策。只是如此我經常坐在年齡大致只有我一半的同學面前,看到他們和她們真是黃發垂髫,臉頰紅圓圓的,眼睛亮晶晶的覺得大不自在。

1950年間美國民族間成見未除,南方各州飲水噴泉和汽車候車室都仍有黑白之區別。可是在北方各州,尤其在安亞堡這樣得風氣之先的地方,黑白混同,已毫無疑問。另一方面則是同等機會法案尚是以後十多年至二十年之事。密大的黑人或黃色人種的教職員尚是絕無僅有,即班內的同學有色人種最多亦不過三數人。只有足球隊每年往南部招募新兵,所有前衛中衛多系黑人,取其跑步之快。除此之外其他球員尚是白人,沒有今日在體育競賽中處處黑人或占先或包辦的形態。

一般按部就班上學的學生多住宿舍,僦屋而居的學生大概都有特別原因。我的房間在樓上。同房諾門,祖先法國人,來自麻省,攻讀生物化學的博士班,課余在大餐廳做侍者。隔房亞瑟,希臘人,也是第二代移民,他是統計學的研究生。彼德大三音樂系,胸襟寬厚,我們覺得他唱《老人大河》(Old Man River),大有成為職業音樂家賣座的可能。只有約翰不苟言笑,不和我們來往,成日K書。要是我們在房裏吵嚷得厲害他即挾書去圖書館K。樓下是房東菲史一家自用,只有一間房間出租。住客大衛·林也是華裔,但是他來自新加坡。他不講普通話,我不懂福建話,所以我們只能以英語交談。起先我們沒有料及,日後只有他在各人之先一舉成名。成名的原因卻為離譜,此是後話。

成人一做學生,上只受名義上的督導,下無責任,總是淘氣頑皮。國軍軍校的高級班補訓雜牌將領,各區隊長隊副(中下級軍官)說及,他們所轄學員,雖任軍長師長,一旦編入行列,也無不返老還童,總是笑臉嬉皮。諾門、亞瑟等雖比我年輕,至此也各逼近三十。上課備考之外無事一身輕,乃經常弄惡作劇。

有一次諾門把他解剖過的死老鼠擺在我的午餐紙袋裏。我一氣之下將他的打字機藏匿在房東太太的儲藏室裏,讓他在急於趕交專題的時候找不到打字機。這還是韓戰期間,也是麥卡錫以共產黨的紅帽子戴在各人頭上的時候,諾門和亞瑟說我已近中年,還在研究美國地方政府的組織,必為中共派來的間諜無疑。通常諾門做侍者下班遲時我們托他在街上帶回各樣小食,也有時他來電話詢問要不要帶。他給我電話時,總是變更音調,裝腔作勢地說:“這是聯邦調查局FBI。”幾經如此,我們也不以為意。不料一日真的聯邦調查局要來住處詢問我,他開口也說:“這是FBI。”

我只以為這是諾門的頑意。於是帶笑地說:“諾門,這次你真的扮得好,我建議你去好萊塢演電影。”

對方還在否認他在開玩笑。我雖然已聽出不是諾門,還是不信為真,只說:“不管你是誰,你真的裝扮得妙。”這位聯邦偵探沒有旁的辦法,只好念著档案上我出生年月日和父母姓名,這才使我相信確系弄假成真。幸虧以後他親來訪問只涉及我曾任職於東京一家進出口公司的關系(這家公司曾與大陸做生意),無關大局。只是使我吃了一驚。事後埋怨諾門與亞瑟,怪他們以政治關系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