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鎮之禍”的真面目

我們從小學歷史,都知道唐朝有“藩鎮之禍”。但是對其實際情形則又茫然。我想今日一般讀者的觀感,大致仍如此。其原因則是大批讀物缺乏緊湊的綜合敘述,只是提出一大堆人名地名,使讀者無所適從。而且很多古籍上的觀點,已不符合現代的眼光。現在讓我作一段簡單的介紹:

所謂藩鎮之患,開始於安祿山叛變之後。起先只有“河朔三鎮”,此即是盧龍(今日北京及沿長城一帶)、成德(稍南與山西毗鄰的地區)和魏博(渤海灣迄黃河以北)。每一個鎮(有時也混稱為“道”)轄五六州或十余州,約占今日三分之一個行省的面積。每一個鎮的首長即是“節度使”,也就是軍事首長,兼理稅收民政。安史之亂既平,朝廷無力追究其組織系統,只讓一批降將,統率這些地區。於是這些地盤,都成世襲。各使在境內自派州縣官,自行征兵抽稅。他們一離開任所,就自派“留後”,也等於副長官和繼承人。有時他們也用進貢的方式,向朝廷呈獻一部物資,但是稅收及其軍制,則自行勘定。其中也有軍士驅逐他們的領導人物自立首長的情事,唐朝皇室也只好事後追認。而這種獨立及分化的運動,延布到今日之山東、河南及安徽邊境,甚至長江以南的浙江和四川也有節度使乘朝廷軟弱而效尤。

這藩鎮之患成為歷史上的一段事跡,則以德宗李適和憲宗李純兩朝最為顯著,他們之前朝廷對這些藩鎮無力過問,德宗開始不承認各藩鎮的世襲;憲宗則有系統的用軍事力量削平藩鎮。他們是祖孫,中間一代為順宗李誦。但是順宗即位之前,即因風疾不能發言,在位只八個月即傳位於憲宗,與所敘無關。所以這段歷史事跡發生於李適與李純兩帝之間,在公元800年之前後約各二十年,共歷時約四十年。

中樞企圖削平各藩鎮的計劃不容易生效,是由於皇朝本身沒有兵力對付,只能借此削彼,讓各藩鎮看清他們除非聯合抗命,否則只有被各個擊破。於是他們互相提倡“合縱”和“連橫”的政略和戰略,以對付長安的皇室。這種分裂運動於公元782年達到最高潮。反抗朝廷的節度使推極北的朱滔為盟主,稱大冀王,其他各稱趙、魏、齊王。至此他們也還只有宣告獨立,尚無向唐室進兵的準備。直到李希烈於783年從淮西(今日河南之東南角)攻占襄陽和開封威脅洛陽,稱楚帝,才使朝廷震動。朱滔之兄朱泚,過去曾自動的提倡尊王攘夷率領唐兵與土蕃作戰,這時候閑居在長安。德宗也相信他與各人的叛變無關。不料有一支從西北調來戡亂的軍隊在長安叛變,他們與朱泚有舊,也推戴朱泚為他們的首領。於是德宗倉皇出走,避難長安西約二百裏的奉天。朱泚在長安稱秦帝,且曾一度圍攻奉天。

德宗接受了陸贄的建議,對造反各臣除朱泚暴犯陵寢不赦之外,其他全部赦免。他在784年所下制稱:“李希烈、田悅、王武俊、李納等,鹹以勛舊,各守藩維,朕撫禦乖方,致其疑懼;皆由上失其道,下罹其災。朕實不君,人則何罪?宜並所管將吏一切待之如初。朱滔雖緣朱泚連坐,路遠必不同謀。念其舊勛,務在弘貸,如能效順,亦與維新。”不久李希烈被部下毒斃,朱泚兵敗之後落荒而走被殺,朱滔亦氣餒而死。只是他們的失敗,並不能算是德宗的成功。各藩或子孫替代;或為自己的部屬取而代之,其獨立與分化的情形如故。有的一家割據一鎮達十世以上,歷時數十年之久。德宗則“自經憂患,服為姑息”。

憲宗實際上繼德宗登極。他在祖父行退讓政策二十年後又發動削藩。西川節度使劉辟驕騫,憲宗派兵討伐後將他削職。夏綏留後和鎮海節度使拒命反都被斬首。只是憲宗鑒於德宗之失,行動比較穩健。不在兩線作戰,不令意存觀望的藩鎮事先發生疑懼。他之平淮西,費時五年,最後指揮戰局的司令官於雪夜行軍出敵不意的將對方一鼓成擒。819年平盧(今日山東)之李師道反,其部下叛變將之檻送京師,至此為唐代削藩事業之最高峰。元和一朝(憲宗年號)唐室稱中興。然則好景不長,翌年憲宗李純即為宦官所弑。後來德宗想要加強中樞的軍事力量,組織“神策軍”,以宦官統領之,初時不過保衛宮廷,只因神策軍的給養補給遠較其他部隊為優,於是很多邊軍,自願“遙隸”神策。朝廷又常派宦官為“監軍使”去視察其他部隊,如此都增加宦侍的力量,憲宗末年據說常服金丹性情暴躁,才有這樣的結局。

藩鎮的問題,牽涉到很多因素,不是全靠人事的處置所能解決。憲宗死後才幾個月朝廷派往成德與幽州的節度使,或被叛軍謀殺或被拘禁,朝廷的戡亂也無成效。於是長安的政府再度承認現實,讓河朔三鎮自行其是。至此全國劃分為四十個到五十個的“道”,其疆域數目也經常變更。各地節度使實際自主的情形,因人而不同,因地而異。所以藩鎮的問題,始終沒有解決。只是長安的朝廷內宦官廢立君主,朋黨混淆政局,茲後還要面臨流寇之如黃巢者,本身就不能做主,也不能視藩鎮為“患”為“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