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淵之盟

1987年夏天我去哈爾濱參加一個國際明史會議,在我個人講,這也滿足了一段心頭夙願。1946年我去東北,曾到長春,只以未能抵達迄北為憾。這次到黑龍江省,也算是幸運。過去從各種讀物遇到“松花江”和“黃龍府”的名詞,都已經感慨系之。而我們這一代的生活,也始終因九一八沈陽事變而開始其顛簸與折磨。既能在有生之日,還能看到這地區的安穩和奠定,已經有了一種快慰。而且從鐵路線看下去,很多地區的景物,以大型的耕作地作背景,雜以各種行樹,帶著煙囪的紅色磚房則結構成各式村落,其形態在粗條的模式下有似於歐洲一些國家的情調。哈爾濱市到飛機場汽車道二十多裏兩旁行樹的絕對整齊劃一,更是我旅行中外之所僅見。據說黑龍江的人口,在抗戰結束時不滿一千萬,今日則已三千三百萬。其中漢民族占96%,所以少數民族縱可能產生局部的問題,在比重上已不屬重要,這種種發展,都證實我所說的長期中歷史的合理性。

我作這種議論,其要旨也非提倡大漢“沙文主義”(chauvinism)。國家主義、種族主義和沙文主義之成為一種堅定和普及的信仰,是現代社會的現象。英法的百年戰爭(Hundred Years War)初起時,純系一種朝代國家(dynastic states)間的沖突,直到戰事末期,民族國家(national states)的情緒才開始擡頭;德意兩國則遲至19世紀才成為現代的國家。中國人之不重視國家主義更是由來有素。《孟子》一書中提到舜是“東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為參加科舉考試的學者所必讀。傳統的作史者有如《魏書》的執筆者,更指出“昔黃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內列諸華,或處分荒服”。也就是利用一種傳奇式的根據,去強調中外一家,間接支持少數民族入主中原之合理與合法。而《魏書》也是廿四史之一。

在這種傳統之下,今日中國之所謂漢人,本身已是一種歷史上的混成體,除了與少數民族對比,能夠借著他們的特殊性格而顯示其不同外,不能說是自始至終即已保持其血緣上的獨特性。也等於今日之英國人為最先拓殖之土著(Celts)與意大利人(Romans)、丹麥人(Angles)、德國人(Saxons)、法國人(Normans)的混血民族。

而且中國過去一千年的歷史中最重要的一段發展,則是漢多數民族與其他少數民族在華北長期的武裝沖突。這種沖突並非等閑,對很多人講這不僅是生死存亡之所系,也是成仁取義與放棄節操的分歧點,其中也產生了文天祥和史可法等等可歌可泣的事跡。他們的奮鬥,絕非由於一時感情沖動,不容後人一筆勾銷。只是站在今日的立場,我們卻不能完全保持過去多數民族的觀點,抹殺少數民族對中國歷史的影響(迄今哈爾濱還有一個中國民族史學會和中國遼金契丹女真史研究會)。這原因很簡單,中國境內各民族普遍的通婚由來已久,即本文作者及絕大多數讀者也無從有把握的證實自己在血緣上講,其為漢人實系公元2世紀以前之漢,或稱唐人為9世紀以前之唐。其為多數民族與少數民族混成的繼承人,則難於辯駁。

根據以上的立場,我們認為中國國家主義的思想,確定於鴉片戰爭之後。直到外強不把中國當作一個國家看待,中國人才感覺到有組織一個現代國家的必要。我們寫歷史,也要基於這種著想。

這篇文字開始所說及的長期中歷史的合理性,則是在農業社會與遊牧社會的沖突的時候,初期遊牧民族容易占優勢,大概由於他們的部落組織與軍事動員接近。可是他們戰勝多數民族之後,就容易被漢人同化。因為他們不能以一個流動的組織,去經常管制一個固定的社會。所以契丹之遼與女真之金,每一克服中國的國都之後即掠取圖籍、歷象、石經、銅人、明堂刻漏、太常樂譜、法物鎧仗以及宮嬪宦官北去,也就是存心模仿以頒布歷日統籌農業生產,以各種儀禮維持官僚集團的體系,以宮廷的富麗繁華去支持一種都市文化。也就是有意與無意之中自動“漢化”。同時在同一面積之下,農業的精密工作能支持大量的人口,非遊牧的生產方式可比。今日黑龍江有34個少數民族,其人口總數卻只有125萬,也是由於這種自然趨勢的發展之所至。

本書以時間上的連續進展為線索,提到北宋,迎頭就有“澶淵之盟”的一個題目。我寫的既為“大歷史”,而刻下截前斷後的局勢既已明朗,又何必提出一般讀者很少聽見的一個名詞?在這裏我也要指出:以長時間遠距離的姿態重新檢討歷史,並不是完全忽視歷史中的細微末節。有時這些細微末節間的層次與程序,可以影響到以後的發展至大,不過要經過細密的選擇與斟酌。蔣復璁曾說及宋遼澶淵之盟“影響了中國思想界及中國整個歷史”。我們這一代在抗戰前後受教育,當日國運如絲最怕中途退讓,有“言和即是漢奸”的說法,對於歷史上的和談也一味支吾規避。在這種情形之下,更使我們不能忘記,直到西方勢力東漸,中國歷史的主題是多數民族與少數民族間的沖突。因動員即影響雙方的財政與稅收,因此又影響到國家體制與社會狀態。凡此也都可以自澶淵之盟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