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田漢(第2/4頁)

初期寫作富浪漫氣息

我在早年就知道田漢是一位傳奇性的人物。他在日本求學歸國後已經樹立了相當的聲名,既可以在中華書局任編輯,也可以在若幹大學教書。可是他撇開這些生活安定的事情不做,偏去(用他自己的語言說)“開藝術鋪子”。他所創辦的南國藝術學院既無基金,更談不上發給教職員薪水和學生應繳學費。而且其宗旨在吸收“奮發有為之貧苦青年”,於是先生介紹學生,學生又介紹自己的朋友,內地來的青年一下子沒有地方住,就搬到田家去。所以田漢之辦南國,有如明朝李贄之建芝佛院,包含了“三等僧眾”在內。其中在樓梯下空處搭睡床的金焰和應門做瑣事的小姑娘胡萍,日後都成為中國電影界有名的男女明星。我的朋友廖沫沙,也是由田伯伯的五弟田沅介紹而成為田家座上客,廖至今尚在文中稱他“田漢師”。

從他很多劇作的題材看來,田漢的寫作帶著濃厚的浪漫氣息,而以初期的作品尤盛,如《咖啡店之一夜》、《古潭的聲音》、《獲虎之夜》和《火之跳舞》,很多場合之下,他和導演、演員密切的合作,沒有腳本,或是腳本還只寫到一半,就開始公演。《湖上的悲劇》在杭州演出四次,有人看過四次後,發現每夜的情節都不同,於是展開了對他的批判。他在南京演《洪水》,劇本還沒有開始動筆,就決定了開演日期和地點。後來排演時,演員排到第一幕還不知道第二幕的曲折和第三幕的終結。

在國共密切合作的一段時期,田漢著軍服,戴少將領章,佩手槍出入前線,跟著部隊雨中行軍。他的書裏有很多日本海陸軍的材料,他曾寫過一篇怎樣襲擊日軍旗艦出雲號的文章,指出應當進入彼方射程之內破壞其司令部。但是這文字不送給軍事當局,而刊載在《救亡日報》。在他動員的演劇隊的工作人員告訴我,他常提議和年輕人競賽爬山,他雖穿馬靴,卻經常捷足先登。到達山巔後就朝天鳴槍三發,頗為得意。

我因為海男的關系才有和田伯伯接近的機會。1941年我們剛從軍校畢業還沒有前往部隊報到時,曾到南嶽,在他租賃的房子裏搭了好幾天的地鋪。我們也和田伯伯旅行於湘潭衡陽桂林之間,同行的尚有我的表弟李承露。當日的客棧進門處必有水牌,上用毛筆大字書寫旅客姓名,只要田漢的名字一寫上,當地京劇院、湘劇院的老板和演員立時聞風登門造訪,一定要“田先生賞光”,參加他們的晚宴和演出;我們也跟著沾光,每日如此,無曾間斷。但是這客人對主人也頗有貢獻,抗戰期間有不少陳舊的劇本,經過“田先生”的指點,得以改頭換面。譬如《打漁殺家》變成了《江漢漁歌》。我曾親眼看到田伯伯在桂林一家戲院,帶著一大卷劇本,一邊看戲,一邊考究其和聲。

讀書肯下苦功

田漢伯伯是我一生所看過惟一能“走江湖”的人物,必要時他可能身無分文從中國一端旅行到另一端;他在重慶、昆明、貴陽都有朋友,有幾位也夠稱得起“民族資本家”,可是他的生活仍然非常清苦。抗戰勝利前夕(1945年)我在昆明最後一次看到他,他家裏的一壇米,就放置在床下。多年後我長期研究歷史,才領悟到在中國傳統社會裏經濟沒有多元化,只有官僚統禦農民,缺乏中層社會的因素去支持藝術家和文化人,此種情況在內地又更為嚴重。像田漢,又像我的另一位朋友範長江(他是名記者兼作家,曾勸我不要從軍而和他去當新聞記者)想在國民黨統治下做獨立的藝術家和文化人不成功,而在毛派的社會之下,只會發覺文化與藝術趨向於均一和雷同的壓力更大。所謂文化大革命,即系傳統的文字獄,有了這種經驗,我敢說中國惟一的出路在經濟改革。除非經濟多元化,自由無從兌現。

田漢之匆匆忙忙,凡事臨時倉猝組織應付的習慣容易給人一種看來缺乏實學的觀感,我在南嶽的一周則知道他是個極肯下苦功讀書的學者,他曾特別告誡我學外文必下苦功。從他的談話和他講在日本生活的故事聽來,他的日語想必相當流利。田漢的散文裏也有無數西方文字的成語和背誦下來的句法段落,雖說我無從斷定他的會話能力。這些都是他少年時期在日本接受六年古典式教育所賜。田漢東方人的性格遠勝於他所曾接受的西方文化的影響,所以我斷定留學日本的這一段經歷對他的一生極為重要(因為他的西方知識也得自於日本)。可惜的是他在國內由幼年至壯年、中年、老年都有相當詳細的記錄,惟獨在日本這一段付諸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