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公誨我,我負費公(第3/5頁)

費正清在麥卡錫整肅左派人物期間受威脅,而即在經理哈佛東亞研究所的時候也要顧及各方面的傾軋。學人雖屬自治團體,可是裏面的爭吵不休,中外一樣。費公也親自告訴我他的處境艱難,所以凡事都空口無憑,有書為證,確有必要的顧慮,至此我也更體念到我提出回家工作的要求時,他遲疑了一會之由來。以後我再回想到當時情節,仍免不了愧疚交並。

三天之後,我的申請得到他的批示。他信上說,這事向無先例,可是只要我的工作因此安排而有效率,他就想不出有何原因不予同意。因為頒發研究費的目的只在促成我的工作,使我能早日成書。

自此之後我於9月中,10月中,11月中和12月聖誕前夕都去過麻省劍橋,每次交稿卷一章,1971年正月之後,紐普茲已開學,我的最後兩章書稿用掛號寄去。我的允諾每次到哈佛居留兩星期的條件並沒有完全做到。只有第一次住了十天,以後我看到無人對我來去存意,也就將時間縮短以節省旅費,增加工作的時間。這多次的來去也沒有驚動費公,只有11月中的一次他留言他的秘書,叫我參加他當晚家中茶會,那種集會純系社交聯誼性質,我難得如此輕松的機會,所以當場彼此都沒有提及文稿一事。我最後將稿寄去時,則知他已去南美洲。

為什麽我回紐普茲之後突然禿筆生花,寫下來的各章也有體系,以前的結構問題都不存在,以致出版後獲得一致的好評?這決不是此地山水鐘秀。原來我在8月間的一天,危機的成分尚未解除之際,心內焦急如坐針氈,只好放棄一切寫作在街中信步走去。穿過波林士頓街的宿舍區之後即轉入紀念馳道(Memorial Drive)循著查理河東行,更因為內心的逼迫,只是越走越快,未顧得街上情景,也忘記了路之遠近。及至陳家餐館(Joyce Chen)已是汗流浹背。在餐館裏既喝熱茶又灌冰水,更因著室內冷氣一身清涼,也不知靈感如何產生,只是此時此刻之後,對於寫中國歷史已經啟發了新的南針。大概這問題在腦內郁積已久,又感到逼迫,才有了今後的決心。

寫中國歷史,尤其對付傳統中國,不應當先帶批評態度,因為那樣也有一種要求歷史“應當如是發生”的成見,我們務必先窮究歷史“何以”如是發生。循著這原則,現代社會科學分科的辦法只能在寫出歷史之輪廓構畫已成之後引用,不能在以前引用。因為這些分科辦法已是歐美社會業已現代化之後的產物。假使我們依靠它們作出發點,仍脫離不了歷史“應當如是”衍進的窠臼!

例如以明朝治理財富的立場上講,我們首一要務乃是樹立這種離奇古怪的制度之本身邏輯,中國因為防洪救災以及對付北方遊牧民族諸般需要,在現代科技尚未展開之前,即已創造了一種中央集權的體制,此時罵它無益。我們務必想象此時統計尚弄不清楚,一項文書動輒就綦時一月才到京師,主政者如何能貫徹這中央集權的宗旨。其答案則是大致以保持現局為前提。對外隔絕,以避免其沖擊的力量。不主張各地區的競爭,注重數量,不注重質量。以落後的單位為標準,不以最前進的部門為標準,因此才能保持內部的均一雷同。推而廣之,以儀禮代替行政,用紀律代替法律,只要外間的形貌過得去,用不著考究實質上的功用。所以同一財政上的名辭,可以在不同的地區代表不同的事物,財政單位也可以有收縮性或擴張性。此中好壞不說,總之這些原則綜合起來也成系統。又因為以上諸般原則,並沒有由前人明白道出,寫歷史的人最好先找到一件具體之情形(case history),從確實已經發生的情形,推論而為抽象之原則。

此後不僅《十六世紀明代之財政與稅收》根據這方針寫出,而且我認為傳統中國“不能在數目字上管理”這一觀念也因此而產生。以後寫出的《萬歷十五年》更是整體的引用上述方案。驟然看來這是與費公治學的方法背道而馳。他重分析,我重敘述。可是在我執筆作書之前,腦內也必經過一重分析的階段,不然我無從發現以上諸般原則,如果我寫的歷史能算有創造性的話,這也仍是因為他不肯隨便通過我未成熟的作品,因此被激勵而產生。

此項寫作的方針既定,1970年的秋季和冬季,我夜以繼日將以前業已搜集的資料整理翻寫成書,平均每日工作十二小時,每周七日,除了來去劍橋之外毫無間斷。紐普茲的朋友以為我仍在哈佛,所以我們也無人打擾。我每天穿睡衣浴袍,至晚則和衣而睡。午飯和晚餐即由內子將刀叉盤碟接遞到手,餐桌即成了我的書案。發長也不剪,應看牙醫也延期。每天早上我害怕我的打字機驚擾鄰居,好像只轉瞬間,下午的斜陽已在庭院。公寓內外的小孩子業已放學,他們的嬉笑使我知道當天工作的時間業已用去大半。這期間缺乏哈佛經濟專家的批評,使我能專心一志的工作,更是逗留在紐普茲的好處。我和內子說及將來成書後,費正清先生可能尚有議論,可是這是以後的事。如果我們爭論不決,到頭一事無成,反而辜負他的好意更多。在這期間我也仍給友兼師余英時知道我著書的進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