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遊劍橋(第2/3頁)

傳說劍橋大學創設於13世紀初年。當日牛津大學的學生,因事謀殺了當地一位女人。中世紀學生之無紀律是為常態。可是這次國王震怒授權牛津市長凡學生及教職員可以由他拘捕,並且稍一訊問即處以吊刑。有些學者避難此間。事平之後多人已返牛津,卻有一部分人士逗留此處而開設劍橋大學。所以劍大最早的書院至今已有八百年的歷史。可是劍橋也有最近創立的書院,有如丘吉爾書院為紀念二次世界大戰之英國領導人而開設。更有再新的羅賓遜書院(Robinson College)創立於1980年,至今才十齡。

為什麽既有大學(university)又有書院?他們彼此間關系如何?我們初來時也有此種問題請教於李公。他說:“凡書院基本上乃是一座宿舍(basically a dormitory)。”其實此間關系復雜,非三言兩語可以道盡。書院不僅為宿舍,管理學生與學者飲食起居之事,更系私立。學生入校概向書院申請(研究生不在此例)。書院也供給學生導師,所主持著為宿舍內的教學。但是書院不給學分不授學位。大學則與之相反,系公立,其本身不招收學生卻又發給文憑,也聘各書院的學者為教授及講師,所掌握的為“機構上的教學”(institutional learning),所主持的為正式的演講。學生聽講與否各隨尊便。可是大學所執行的各種考試一視同仁,又鐵面無私。學生考不及格無法畢業。所以學生可以向近三十個書院中任何之一申請入學,批準之後也可以在大學所屬之任何一系專修,前者幫助學生準備功課,後者厘定教學及考核之標準。一私一公;一陰一陽;對學生講也是一進一出。

牛津與劍橋,在歷史上有對立之姿態,有時也參與了些幽默之成分。我初決定來劍橋時曾對畢業於牛津的一位朋友說起。他的反應乃是:“也算不壞,只是掌中的第二指!(Not bad,the second best!)”劍大的朋友當然也不肯服輸。他們則指出牛津只能培養循規蹈矩之士。特立獨行有創造精神之人物多來自劍橋。牛頓即在劍橋工作而享盛名。英國內戰時圓頭黨領袖克倫威爾即曾為劍橋學生,而且他家在封廷登(Huntingdon),距此只十余英裏,因之劍橋成為了他的根據地。國王則設大本營於牛津,更使這兩座大學城之對立,由來有素。劍橋值得驕傲的尚有發現血液循環之哈威(Harvey),以二十五歲任首相主持拿破侖戰爭之庇特(Pitt),倡言劣幣必驅逐良幣的桂升(Gresham)。今日各國理財者都熟悉以舉債刺激經濟之成長,始作此說的凱恩斯(Keynes)也是劍大的學生,也曾任教職員。達爾文也曾在劍橋下榻。宗教革命期間人本主義者依拉斯摩司(Erasmus)也曾在此就學。

每一學院人數不多,校友們一般情誼彌敦。除了捐助基金之外,也有校友義務替母校任勞之事。當李約瑟博士任院長期間,凱思書院之庶務長Bursar即為二次世界大戰時英國空軍副元帥之一。以一個曾立戰功的高級將領退休之後管理油鹽柴米之事,實屬罕聞,恐怕只有英國人才有此精神。

我們在美國大學每逢舉行畢業典禮時總聽到司儀官高唱某某等人學業完滿應授予博士、碩士、學士等學位,並賦予傳統上之特權(privilege),也算得是依樣畫葫蘆。可是偶一問及所謂特權何在,卻又彼此茫然。我到劍橋之後才知道以上純系抄襲英國之成例,而在劍橋,其特權卻實有其事。我在1972年因研究須向劍大圖書館借書,按成例攜書外出限於本校獲有文學碩士學位者,我的美國學位不得算數。於是李公與凱思院務會議商量並且通過劍大,授我“同文學碩士”之頭銜。因之我不僅可以向圖書館借書,而且可以終身在凱思之餐廳用餐,每學期可以一餐不必付費。而且至今十八年,每年我仍收到凱思書院之邀請參加他們的年會及發給之同學錄。

劍橋並非毫不變更,只是在質量上逐步改變,通常表面上不露痕跡,前已言之。即以我們十八年之經歷,街上之鵝卵石起先代之以瀝青,最近又遍鋪防火磚,也是前後不同。不過他們今日掘地五尺,明日修街一丈,總在循序漸進而已。而在某些地方,即此十八年內已令人有滄海桑田的感覺。1972年初來時,凡院長不在之日,書院不僅鎖閉側門,即正門也關閉,而在大門之上開一小門,“初極狹,才通人”,要仔細跨步才能進出。這仍是承襲中世紀之傳統,總怕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一般學生淘氣滋事。而且晚餐時教職員席位較學生座位高兩尺。先生飲酒,學生喝水,菜肴也不同,使人想起“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的規例。並且男女有別,雖院長夫人無法參與。1987年我們來此時例規已大改,凱思書院男女同校早已成為事實,女生並與男生共宿舍。教職員晚餐時內子也被邀,我告訴她此為數百年之所未有。當晚學生仍在低座,飯未吃完,他們與她們已在互相摩肩抵掌大作昵儷之狀,此絕非中世紀書院創辦人所可夢想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