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鴻爪(第2/4頁)

通貨膨脹使個人感到踟躕,可是在全國經濟的發展,並不可少。因為這是重新分配財富最簡捷的辦法(所述與惡性通貨膨脹,即政府無法籌謀支出,全賴印鈔塞責,以致整個經濟崩潰的不同)。通貨多物價必漲。然則物價高工資也高。短時間內後者可能趕不上前者,而以某種社會階層中尤甚。可是長時間內則一般生活程度為之提高。現代經濟之發展有賴於生產者也為消費者,於是市場擴大,大規模之生產與分配才能引用科技,將成本降低,使昨日之奢侈品成為今日之必需品,在過程中不得不多發籌碼。英國經濟學家羅賓遜(Joan Robinson)不久之前去世。她在著書立說時不否定馬克思所謂資本家對工人之“剝削”(exploitation)。但是她指出在經濟已展開的社會,雖剝削而不以為苦。悲慘世界全在未開發國家之內。當中生活程度之不同超過階級鬥爭之意識形態也。

我一生引為自豪的經歷,乃是旅行中外從接近最高層的旅社和舟船艙房以及最低級之艙房全部嘗試過。今日受人服侍,可是年輕時也曾服侍於人。現在看來,對經濟之發展,不能以個人人身經驗論斷。比如說:二十五年前噴射機之航空旅行仍是中等以上階級之特權,今日則日益普遍。羨富嫌貧乃人之常情。有時看到待開發國家群眾攜老扶幼提箱帶篋而來,聲音嘈雜了無秩序,不免厭惡。即此忘記了今日受有別人的印象,亦即是前日自己給別人高層階級的印象。總而言之,刻下世界經濟之發展,成為一種龐大的潮流,超越國界,不僅在每一個國家內刺激其社會階層之流動性(social mobility),也引起全球人口作大規模的移動。保守界之人士雖欲抑止,已不可得。

今日英倫與二十年前之英倫產生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區別,則是以前英屬殖民地人民,成數的移民過來。他們與她們也參入了勞工隊伍。有一天我們去超級食品商場(supermarket)看到收賬員十余人,盡屬有色人種,也代表著亞洲、非洲不同的國家。在劍橋則發現昔日販普及食品之“油榨魚塊及番薯”(fish and chips)之小店,已歸華人接收,改著以中式飯菜外銷為業。看樣子如是的情形不止一家。只是尚沒有如美國之所在華人餐館遍稱湖南風味及四川風味之普遍。我們以前所租平房在“桑樹別境”(Mulberry Close)。當時尚屬新建,房主自住者有之,短期租賃與人者有之。大概都屬於大學教職員及自由職業者,今日之住客則多屬工人階級,內中也有亞洲人,可是門首所停汽車則反較昔日為多,而附近昔日之一所平房的出處,今日已改建為摩登大廈,似乎比柏克旅社之成為波芙花園又勝一籌。

我們一提到英國就牽連不斷地觸及“階級”這一觀念,此乃歷史使然。大家都知道克倫威爾是英國提倡民權的健將。可是他也說過:“這裏必須有一個貴族(nobleman),一個地方紳士(gentleman),一個小地主(yeoman),和一個莊稼人(husbandman)。這是理之當然。”而且19世紀及20世紀初期大英帝國之稱霸於世界,也靠社會上階級森嚴紀律整肅為骨幹。我們曾看到一營英軍能由一個軍士長(sergeant major)口令之下指揮操作,了無差錯,嘆為觀止。其後面側面社會組織及社會紀律使然也。即在十八年前我們初履足英倫時,舊日風尚仍不斷表現於眼前。任服務性質工作者絕對循規有禮。接受服務者也必抑制盛氣淩人之氣概。雖不滿意,亦只稍示顏色,而不能見諸言表。(不然何以被稱為gentleman?)今日如此之禮尚已有顯然之衰退。

舉一個例,劍橋各學院之門房稱porter,掌管進出,有管家(butler)之身份。一般衣服精致整齊,較大學教授及各學者有過之無不及。他們嚴格地督視內外,對後者卻又站在從屬地位。這一次我看到如此之門房,與一位訪問學者口角。聽口音,後者也是英國人。所爭執的來由為學者所預定購買之《倫敦泰晤士報》因門房及值班交代貽誤而未在報販來時留下。這位學者不斷地指責。門房即說:“我已經說sorry(對不起),但是我們不是職業的新聞紙發送者。”說時聲色俱厲,毫無sorry態度。對方也更加追究,在指責之後又質問:“難道你們有錯而不能改?”

此系小事,在其他各處恐怕是司空見慣。但是發生於有秩序及條理之英國,又出現於劍橋,就值得思量了。

社會上的變遷也影響到環境。倫敦最引人入勝的地方乃是很多幽靜的住宅區。這樣的住宅區分布於各處,各以其mews為基點發展。Mews譯為馬廄,可能過去為馬廄,或預為指定作馬廄之空地,所以地區寬曠。通常住宅不逾三層樓,環繞這空地建造,當中栽植樹木,所以景色優美,氣氛芳馥。加以各種店鋪甚至郵政局都近在咫尺,有大城市各種方便而無其弊,多數美國電影明星退休後在此置宅,前述計程車穿梭而過的也多經由如是之住宅區。可是也因經濟發達之故,近日人煙鼎盛,開臨街餐館的也愈多,質量上也有大不如前的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