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類歷史上的戰爭(第2/26頁)

不過,克勞塞維茨也勉強承認,戰爭並非完全如他所說的那樣。他最出名的一段話是以這樣的設定句開始的:“如果說文明民族的戰爭的殘酷性和破壞性比野蠻民族的戰爭小得多”。他沒有進一步探討這個思想,因為他正借助各種哲學思想的力量,千方百計要提出一項普遍性的理論來闡述戰爭應為何物,而不是反映戰爭以往和現在的真實狀況。他在很大程度上成功了。實際作戰中,政治家和最高指揮官首先考慮的就是他的原則;然而,在真實描述戰爭的時候,目擊者和史學家絕不能使用克勞塞維茨的方法。他本人作為戰爭的目擊者和戰爭歷史學家,一定看到過,也可以寫出許多與他的理論不相符的東西。經濟學家F·A·哈耶克曾寫道:“沒有理論,事實就是沉默的”。這句話也許適用於經濟學範疇內冷冰冰的事實,但戰爭的事實卻不是冷冰冰的,它們燃燒著地獄之火。把亞特蘭大和美國南部的一大片地方燒成白地的威廉·特庫姆塞·謝爾曼將軍老年時就悔恨地表達了這個意思,他的話幾乎和克勞塞維茨的話一樣出名:“我對戰爭厭煩透了。它的榮光全是虛的……戰爭是地獄。”

克勞塞維茨看到過戰爭的地獄之火,事實上,他目睹了莫斯科被焚的情景。莫斯科大火是拿破侖戰爭中最大的物質災難,它對歐洲產生的心理影響不亞於1755年的裏斯本大地震。在宗教信仰的年代,裏斯本被毀似乎證明了全能的上帝的駭人力量,結果刺激了葡萄牙和西班牙各地宗教的重生;在革命的年代,莫斯科的毀滅似乎證明了人的力量,它也的確是人力所為。莫斯科大火被認為是有蓄謀的。莫斯科總督羅斯托普金聲稱是他下的命令,拿破侖也把縱火嫌犯捉拿到案,予以處決;但奇怪的是,克勞塞維茨不肯相信大火是有意而為,是為了不讓拿破侖獲得勝利而采取的焦土戰略。正好相反:“我堅信縱火並非法國人所為,”他寫道,“我覺得至少也沒有證據證明是俄國當局幹的。”他認為莫斯科大火是意外的事故。

我目擊(俄國)後衛部隊撤退時街上一片混亂,加上最早看到的濃煙是從哥薩克騎兵活躍的郊區邊緣升起的,這使我確信莫斯科大火是由於混亂造成的,是因為哥薩克騎兵習慣於先把東西搶掠一空,然後再將房屋付之一炬,不讓它們為敵人所用……對俄國的命運產生了如此之大的影響的事件居然像偷情生的私生子一樣,沒有父親出來承認,真乃歷史上的一件怪談。

然而,克勞塞維茨一定清楚,莫斯科大火這件私生子式無人負責的事件以及1812年拿破侖侵俄戰爭中無數其他的私生子式的事件其實根本不是偶然。哥薩克騎兵的參與本身就保證了縱火、搶劫、強奸、謀殺和其他的暴行必定多如牛毛,因為對哥薩克騎兵來說,戰爭不是政治,而是一種文化,是一種生活方式。

哥薩克騎兵是沙皇的士兵,同時又是抵抗沙皇絕對統治的叛逆。他們的起源帶著神話色彩,世代綿延之間,他們肯定也有意給自己的發端披上神秘的外衣。其實,這個神話的實質簡單而又實在。哥薩克的名字來自突厥語的“自由人”。他們是基督徒,逃離了波蘭、立陶宛和俄羅斯統治者的奴役,寧肯到中亞廣闊無垠、豐足富饒又無法無天的大草原上去冒險——去“尋求自由”。

到克勞塞維茨見到哥薩克騎兵的時候,他們在自由中誕生的神話故事情節增多了,真實性卻減少了。他們起初建立了真正平均主義的社會——沒有王公,沒有女人,沒有財產;自由自在的戰士來去如風,這是世界各地的史詩中突出、永恒的內容,而哥薩克騎兵就是活生生的體現。1570年,伊凡大帝不得不用大草原不出產的火藥、鉛和金錢這三樣東西來換取哥薩克人的支持,幫助他把俄羅斯人從穆斯林的奴役下解放出來。但在他統治期間,就已經開始使用武力把哥薩克人納入沙皇的體系。伊凡大帝之後,歷任沙皇仍繼續對哥薩克人施壓。在俄國對拿破侖的戰爭中,建立了正規的哥薩克兵團。這個名稱自相矛盾,但當時這樣的舉措在歐洲風行一時,各國都把森林、山區和馬背上的流寇納入了正規的作戰部隊。1837年,沙皇尼古拉一世完成了這個進程,宣布他的兒子是“所有哥薩克人的首領”。帝國衛隊裏設置了頓河哥薩克團、烏拉爾哥薩克團和黑海哥薩克團,他們與其他被馴服了的邊疆兵、萊斯坎人、穆斯林和高加索山地人的區別只在於他們光怪陸離的制服上的細節。

然而,盡管為馴服哥薩克人花了很大的力氣,但從未迫使他們經受過做農奴的屈辱,不要求他們交付作為農奴標志的“靈魂稅”,還特別免除他們應召入伍的義務,而入伍對農奴來說不啻一紙死刑判決書。事實上,直到沙皇制度終結之時,俄國政府都遵守著把各個哥薩克群體看作獨立的戰士族群的原則。發出作戰號召的對象是群體,而不是單個的成員。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時,俄國作戰部要求哥薩克人參戰還是以兵團做計數基礎,不提士兵的具體數目;這傳承了部分封建、部分外交、部分雇傭軍這一由來已久的制度。幾乎從有組織的戰爭出現伊始,各國就都以這一制度的各種不同形式來募集已經熟練掌握作戰技術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