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孔子及儒家之初起

《史記》曰:

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觀殷夏所損益,曰:“後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孔子語魯大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縱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其於鄉黨,恂恂似不能言者。其於宗廟朝廷,辯辯言,唯謹爾。朝,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入公門,鞠躬如也;趨進,翼如也;君召使儐,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駕行矣。魚餒,肉敗,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是日哭,則不歌。見齊衰、瞽者,雖童子必變。三人行,必得我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使人歌,善,則使復之,然後和之。子不語怪力亂神。……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孔子年七十三,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醜卒。(《孔子世家》,《史記》卷四十七,同文影殿刊本,頁一至二,二十二至二十七)

此數千年來大部分人心目中之孔子也。由今視之,《孔子世家》所說有許多不合事實處;但在西漢時,一般人方以孔子為神,而司馬遷仍以孔子為人,不可謂無特識也。在上節所引文中,其根據《論語》者,大略可信,其成為問題者,即孔子與“易”、“詩”、“書”、“禮”、“樂”、“春秋”,即所謂六藝或六經者之關系。茲於下節論之。

一 【孔子在中國歷史中之地位】

向來所謂經學今文家以六藝為孔子所作,古文家以六藝為孔子所述。其說雖不同,要皆以為孔子與六藝有密切關系也。今謂所謂六藝乃春秋時固有之學問,先孔子而存在,孔子實未制作之。

關於孔子未嘗制作六藝之證據,前人及時人已舉許多。余於另文中亦已言之,(見《燕京學報》第二期)茲不具論。但孔子雖未曾制作六藝,而卻曾以六藝教弟子。故後人以六藝為特別與孔子有密切關系,亦非毫無根據。以六藝教人,並不必始於孔子,據《國語》,士亹教楚太子之功課表中,已即有“詩”、“禮”、“樂”、“春秋”、“故志”等。《左傳》、《國語》中所載當時人物應答之辭,皆常引“詩”、“書”,他們交接用“禮”,蔔筮用“易”。可見當時至少一部分的貴族人物,皆受過此等教育。不過孔子卻是以六藝教一般人之第一人。此點下文再詳提。現在我們只說,孔子之講學,與其後別家不同。別家皆注重其自家之一家言,如《莊子·天下篇》所說,墨家弟子誦《墨經》。但孔子則是教育家。他講學的目的,在於養成“人”,養成為國家服務之人,並不在於養成某一家的學者。所以他教學生讀各種書,學各種功課。所以顏淵說:“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子罕》,《論語》卷五,《四部叢刊》本,頁五)《莊子·天下篇》講及儒家,即說:“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此六者正是儒家教人之六種功課。

惟其如此,所以孔子弟子之成就,亦不一律。《論語》謂:“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遊、子夏。”(《先進》,《論語》卷六頁一)又如子路之“可使治賦”;冉有之“可使為宰”;公西華之“可使與賓客言”;皆能“為千乘之國”辦事。(《公冶長》,《論語》卷三頁三)可見孔子教弟子,完全欲使之成“人”,不是教他做一家的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