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孔子及儒家之初起(第3/10頁)

丈人謂孔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微子》,《論語》卷九頁十五)此外晏嬰亦說:

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孔子世家》,《史記》卷四十七頁五)

《莊子》亦載盜跖謂孔子:

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多辭繆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徼幸於封侯富貴者也。(《盜跖》,《莊子》卷九頁三十四)

此等批評,未必果是晏嬰、盜跖所說,《莊子》中所說,尤不可認為實事。但此等批評,則是當時可能有者。

戰國時之有學問而不仕者,亦尚有自食其力之人。如許行,“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滕文公上》,《孟子》卷五頁九)陳仲子“身織屨,妻辟”(《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頁十五)以自養。但孟子則不以為然。孟子自己是“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此其弟子彭更即以為“泰”,(《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頁五)他人當更有批評矣。孟子又述子思受“養”的情形,說:

繆公之於子思也,亟問亟饋鼎肉。子思不悅於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伋。”……曰:“敢問國君欲養君子,如何斯可謂養矣?”曰:“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後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子思以為鼎肉使己仆仆爾亟拜也,非養君子之道也。”(《萬章下》,《孟子》卷十頁十一至十二)

觀此可知儒家之一種風氣。惟其風氣如此,於是後來即有一種非農、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不治生產而專待人之養己。此士之階級,孔子以前,似亦無有。以前所謂士,多系大夫士之士,或系男子軍士之稱,非後世所謂士農工商之士也。

【注】按《國語·齊語》中所謂士農商之士,似指軍士,詳見《燕京學報》第二期拙作文中。

此種士之階級只能作兩種事情:即做官與講學。直到現在,各學校畢業生,無論其學校為農業學校或工業學校,仍只有當教員做官兩條謀生之路;此所謂

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子張》,《論語》卷十頁四)

孔子即是此階級之創立者,至少亦是其發揚光大者。

此種階級,為後來法家所痛惡。韓非子說:

博習辯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則國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戰攻,則國何利焉?(《八說》,《韓非子》卷十八,《四部叢刊》本,頁五)

又曰: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今修文學習言談,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實,無戰之危而有貴之尊,則人孰不為也?(《五蠹》,《韓非子》卷十九頁三至四)

孔子與希臘“智者”,其行動頗相仿佛。他們都是打破以前習慣,開始正式招學生而教育之者。“智者”向學生收學費,以維持其生活;此層亦大為當時所詬病。孔子說:“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述而》,《論語》卷四頁二)他雖未必收定額學費,但如“贄”之類,必一定收,孔子雖可靠國君之養,未必專靠弟子之學費維持生活,但其弟子之多,未嘗不是其有受養資格之一。在中國歷史中,孔子始以講學為職業,因以維持生活。此言並不損害孔子之價值;因為生活總是要維持的。

孔子還有一點與“智者”最相似。“智者”都是博學多能之人,能教學生以各種功課,而其主要目的,在使學生有作政治活動之能力。孔子亦博學多能,所以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罕》,《論語》卷五頁一)

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同上)

孔子教人亦有各種功課,即所謂六藝是也。至於政治活動,亦為孔子所注意;其弟子可在“千乘之國”“治賦”,“為宰”。季康子問仲由、賜、求,“可使從政也與?”孔子說:“由也果”,“賜也達”,“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壅也》,《論語》卷三頁十二至十三)此即如現在政府各機關之向各學校校長要人,而校長即加考語薦其畢業生一樣。

孔子頗似蘇格拉底。蘇格拉底本亦是“智者”。其不同在他不向學生收學費,不賣知識。他對於宇宙問題,無有興趣;對於神之問題,接受傳統的見解。孔子亦如此,如上文所說。蘇格拉底自以為負有神聖的使命,以覺醒希臘人為己任。孔子亦然,所以有“天生德於予”(《述而》,《論語》卷四頁六),“天之未喪斯文,匡人其如予何”(《子罕》,《論語》卷五頁二)之言。蘇格拉底以歸納法求定義,(亞力士多德說)以定義為吾人行為之標準。孔子亦講正名,以名之定義,為吾人行為之標準。蘇格拉底注重人之道德的性質。孔子亦視人之“仁”較其“從政”之能力,為尤重。故對於子路、冉有、公西華,雖許其能在“千乘之國”“治賦”、“為宰”、“與賓客言”,而獨不許其為“仁”。(《公冶長》,《論語》卷三頁三)蘇格拉底自己未著書,而後來著書者多假其名。(如柏拉圖之對話)孔子亦不著書,而後來各書中“子曰”極多。蘇格拉底死後,其宗派經柏拉圖、亞力士多德之發揮光大,遂為西洋哲學之正統。孔子之宗派,亦經孟子、荀子之發揮光大,遂為中國哲學之正統。此但略說,下文另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