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北朝之玄學(上)(第3/8頁)

《老子》四十九章,王弼注雲:

夫天地設位,聖人成能。人謀鬼謀,百姓與能者。能者與之,資者取之。能大則大,資貴則貴。物有其宗,事有其主。如此,則可冕旒充目而不懼於欺,黈纊塞耳而無戚於慢;又何為勞一身之聰明,以察百姓之情哉?夫以明察物,物亦競以其明應之;以不信察物,物亦競以其不信應之。夫天下之心不必同,其所應不敢異,則莫肯用其情矣。甚矣害之大也,莫大於用其明矣!夫在智則人與之訟,在力則人與之爭。智不出於人,而立乎訟地,則窮矣;力不出於人,而立乎爭地,則危矣。未有能使人無用其智力乎己者也。如此,則己以一敵人,而人以千萬敵己也。若乃多其法網,煩其刑罰,塞其徑路,攻其幽宅,則萬物失其自然,百姓喪其手足,鳥亂於上,魚亂於下。是以聖人之於天下,歙歙焉心無所主也;為天下混心焉,意無所適莫也。無所察焉,百姓何避;無所求焉,百姓何應?無避無應,則莫不用其情矣。人無為舍其所能而為其所不能,舍其所長而為其所短。如此,則言者言其所知,行者行其所能,百姓各皆注其耳目焉,吾皆孩之而已。(《老子》下篇頁十四至十五)

聖人法道之“無”,故以“虛”為主;法道之“無為”,故亦以“無為”為主。聖人在上位,“虛”而“無為”,則“人用其力,事竭其功。”可以“盡天人之助”。所以“冕旒充目,而不懼於欺;黈纊塞耳,而不戚於慢”也。若不能虛,而事必自為,則“己以一敵人,而人以千萬敵己”,雖“勞一身之聰明”,亦不能有所成矣。《莊子》謂“無為也,故用天下而有余:有為也,故為天下用而不足。”故惟無為,而後能無不為也。就人民之自身言,“人無為舍其所能而為其所不能,舍其所長而用其所短”。故聖人但任人民之自然,人民自能“自求多福”,勿須乎聖人之代謀也。王弼《易略例》雲:

物無妄然,必由其理。

《易·損》彖“損益盈虛,與時偕行”。王弼注雲:

自然之質,各定其分。短者不為不足,長者不為有余。損益將何加焉?非道之常,故必與時偕行也。(《周易》卷四頁十二)

《老子》二十章“絕學無憂”,王弼注雲:

夫燕雀有匹,鳩鸰有仇;寒鄉之民,必知旃裘。自然已足,益之則憂。(《老子》上篇頁十八)

《老子》二十九章“為者敗之,執者失之”。王弼注雲:

萬物以自然為性,故可因而不可為也,可通而不可執也。物有常性,而造為之,故必敗也;物有往來,而執之,故必失矣。(《老子》上篇頁三十至三十一)

聖人法道,“虛”而“無為”,則聖人自身之事業,無失而必成;而人民萬物,亦可適其性矣。

王弼之《易》注,大開以道家之學注經之風氣。何晏《論語集解》中,亦間有采道家學說之處。《論語》“回也其庶乎屢空”,何晏《集解》雲:

一曰,屢猶每也,空猶虛中也。以聖人之善道,教數子之庶幾,猶不至於知道者,各內有此害也。其於庶幾每能虛中者,唯回懷道深遠。不虛心,不能知道。子貢無數子病,然亦不知道者,雖不窮理而幸中,雖非天命而偶富,亦所以不虛心也。(皇侃《論語義疏》卷六,《知不足齋叢書》本,頁十)

此即《莊子》所謂,“惟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之意也。此後注《論語》者,更益將孔子道家化。如《論語》“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沈居士注雲:

夫立政以制物,物則矯以從之;用刑以齊物,物則巧以避之。矯則跡從而心不化,巧避則苟免而情不恥。由失其自然之性也。若導之以德,使物各得其性,則皆用心不矯其真,各體其情,則皆知恥而自正也。(同上卷一頁十八至十九)

《論語》“六十而耳順”。孫綽雲:

耳順者,廢聽之理也。朗然自玄悟,不復役而後得,所謂“不識不知,從帝之則”也。(同上卷一頁二十)

《論語》“顏淵死,子哭之慟”。郭象雲:

人哭亦哭,人慟亦慟,蓋無情者,與物化也。(同上卷六頁五)

《論語》“回也其庶乎屢空”。顧歡雲:

夫無欲於無欲者,聖人之常也;有欲於無欲者,賢人之分也。二欲同無,故全空以目聖;一有一無,故每虛以稱賢。賢人自有觀之,則無欲於有欲;自無觀之,則有欲於無欲。虛而未盡,非屢如何?(同上卷六頁十一)

太史叔明雲:

顏子上賢,體具而微則精也。故無進退之事,就義上以立屢名。按其遺仁義,忘禮樂,隳支體,黜聰明,坐忘大通,此忘有之義也。忘有頓盡,非空如何?若以聖人驗之,聖人忘忘,大賢不能忘忘。不能忘忘,心復為未盡。一未一空,故屢名生也焉。(同上卷六頁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