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北朝之玄學(上)(第4/8頁)

《論語》“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郭象雲:

夫君子者不能索足;故修己者索己。故修己者僅可以內敬其身,外安同己之人耳,豈足安百姓哉?百姓百品,萬國殊風,以不治治之,乃得其極。若欲修己以治之,雖堯舜必病,況君子乎!今見堯舜非修之也,萬物自無為而治,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明,雲行雨施而已。故能夷暢條達,曲成不遺,而無病也。(同上卷七頁四十五)

以道家之學說,釋儒家之經典,此玄學家之經學也。

三 【阮籍、嵇康、劉伶】

道家之學既盛,人之行事,亦多以放達不守禮教為高。如阮籍、嵇康、劉伶等,其行事皆一時風尚之代表也。《晉書》曰:

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也。……容貌瓌傑,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景元四年(西歷二六三年)冬卒,時年五十四。(《阮籍傳》,《晉書》卷四十九頁一)

阮籍作《達莊論》曰:

天地生於自然,萬物生於天地。自然者無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內,故萬物生焉。當其無外,誰謂異乎?當其有內,誰謂殊乎?……是以重陰雷電,非異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異者視之,則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則萬物一體也。”人生天地之中,體自然之形。身者,陰陽之精氣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遊魂之變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馭者也。以生言之,則物無不壽;推之以死,則物無不夭。自小視之,則萬物莫不小;由大觀之,則萬物莫不大。殤子為壽,彭祖為夭;秋毫為大,泰山為小。故以死生為一貫,是非為一條也。別而言之,則須眉異名;合而說之,則體之一毛也。……凡耳目之官,名分之施,處官不易司,舉奉其身,非以絕手足,裂肢體也。然後世之好異者,不顧其本,各言我而已矣,何待於彼?殘生害性,還為仇敵,斷割肢體,不以為痛。目視色而不顧耳之所聞,耳所聽而不待心之所思,心奔欲而不適性之所安。故疾疢萌,則生意盡;禍亂作,則萬物殘矣。夫至人者,恬於生而靜於死。生恬則情不惑,死靜則神不離;故能與陰陽化而不易,從天地變而不移。生究其壽,死循其宜,心氣平治,消息不虧。(《阮步兵集》,《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光緒乙卯信述堂重刊本,頁三十八至四十)

此亦即《莊子》所謂“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之意。惟《莊子》立論,多就認識論邏輯方面言之,此則專就形上學方面言之。以為天地萬物,俱為一體,“重陰雷電,非異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所謂個體,均此全體之部分。如一人之身有須眉,“別而言之,則須眉異名;合而說之,則體之一毛也”。世之人多執個體以為我者,此猶人之手自以其自身為我,人之足自以其自身為我也。所謂“世之好異者,不顧其本,各言我而已矣,何待於彼?殘生害性,還為仇敵,斷割肢體,不以為痛”。阮籍如此立論,又與莊學不同。

阮籍又作《大人先生傳》曰: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於是大人先生乃逌然而嘆,假雲霓而應之曰:“若之雲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於內,而浮明開達於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且汝獨不見夫虱之處於裈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裈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嚙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炎斤火流,焦邑滅都,群虱死於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內,亦何異夫虱之處裈中乎?……昔者天地開辟,萬物並生。大者恬其性,細者靜其形。……夫無貴則賤者不怨,無富則貧者不爭,各足於身而無所求也。恩澤無所歸,則死敗無所仇。奇聲不作,則耳不易聽;淫色不顯,則目不改視。耳目不相易改,則無以亂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也。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驅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於是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財匱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散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今吾乃飄飖於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朝餐湯谷,夕飲西海。將變化遷易,與道周始。此之於萬物,豈不厚哉?故不通於自然者,不足以言道;暗於昭昭者,不足與達明,子之謂也。”(《阮步兵集》頁四十五至四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