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北朝之玄學(下)

放情肆志之人生觀,雖亦可謂為道家之支流余裔,然道家之《老》學莊學,固不主張此也。《老》學莊學中,雖亦有自然主義,然亦非如一部分《列子》中所主張之為極端機械論的,決定論的。《莊子》書中,又有神秘主義之成分。合自然主義與神秘主義,成為一一貫之哲學,如西洋哲學史中之斯賓諾沙(Spinoza)然,乃莊學之特色也。

魏晉時,道家之學盛行。在此時期中,郭象之《莊子注》,為一極有價值之著作。此注不但能引申發揮《莊子》書中之思想,且亦自有若幹新見解;故此注實乃一獨立的著作,道家哲學中一重要典籍也。

一 【向秀與郭象】

此注雖標郭象名,但有謂系向秀所作者。《晉書·向秀傳》曰:

向秀字子期,河內懷人也。清悟有遠識,少為山濤所知。雅好老莊之學。莊周著內外數十篇,歷世方士,雖有觀者,莫適論其旨統也。秀乃為之隱解,發明奇趣,振起玄風,讀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時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廣之,儒墨之跡見鄙,道家之言遂盛焉。(《晉書》卷四十九,同文影殿刊本,頁十六)

《郭象傳》曰:

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莊,能清言。……永嘉(西歷三〇七至三一二)末年卒。……先是注《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統。向秀於舊注外而為解義,妙演奇致,大暢玄風。惟《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其義零落,然頗有別本遷流。象為人行薄,以秀義不傳於世,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余眾篇,或點定文句而已。其後秀義別本出,故今有向郭二《莊》,其義一也。(《晉書》卷五十頁八至九)

此二傳所說不同。若依《向秀傳》,則郭象取向秀《莊子注》,“述而廣之”。依《郭象傳》,則郭象直“竊”向秀《莊子注》“為己注”,但“點定文句而已”。“述而廣之”與“點定文句”,固大不相同也。今按《列子》張湛注,於《列子》引《莊子》文處,多采用向秀注或郭象注。其所引向秀注,固多與今《莊子》郭象注略同。然張湛亦屢直引郭象注,不及向秀。或者向秀於此無注,而郭象有之;或者向秀此處之注不及郭象,故張舍向而取郭歟?張湛之祖父,乃王弼從弟之甥。張湛時代,距郭象甚近,猶及見向秀注而常引之。則其不引向而引郭之處,其所以當不外上述二種理由。再按張湛所引郭象注,皆不在《莊子》之《秋水》、《至樂》、《馬蹄》三篇之內,則《晉書·郭象傳》所謂,郭象僅“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余眾篇,或點定文句而已”,實不足信也。然就張湛所引向秀注觀之,則郭象注《莊子》,對於向秀注,盡量采用,似系事實。由此而言,則今之郭象《莊子注》,實向秀郭象二人之混合作品,《晉書·向秀傳》所說,似近於事實也。故此混合作品,下文但以《莊子注》稱之。

二 【“獨化”】

何晏王弼,以道為“無”;但所謂“無”之意義,二人均未詳細言及。《莊子》注則直謂“無”即是數學上之零。萬物之所以如此如此,正因其自然即是這般這般。《莊子·大宗師》“神鬼神帝,生天生地”注雲:

無也,豈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莊子注疏》卷三,《古逸叢書》覆宋本,頁十四)

“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注雲:

言道之無所不在也。故在高為無高,在深為無深,在久為無久,在老為無老。無所不在,而所在皆無也。(《莊子注疏》卷三頁十五)

《莊子·知北遊》“有先天地生者,物耶?”注雲:

誰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陰陽為先物;而陰陽者即所謂物耳;誰又先陰陽者乎?吾以自然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爾耳。吾以至道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無也;既以無矣,又奚為先?然則先物者誰乎哉?而猶有物無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莊子注疏》卷七頁七十八至七十九)

《齊物論》“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注雲:

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故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此天道也。(《莊子注疏》卷一頁二十五)

由此言之,則所謂道者,即指此“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之事實耳。此說“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不過欲以明凡物皆“塊然而自生”之理。其實“有”永久是有,更無“未生”之時個體底物可以有未生之時,而包括一切之“有”,則永久存在也。《知北遊》“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