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陸象山、王陽明及明代之心學

一 【陸象山】

朱子為道學中理學一派之最大人物,與朱子同時而在道學中另立心學一派者,為陸象山。楊簡《象山先生行狀》雲:

先生姓陸,諱九淵,字子靜。……生有異稟,端重不伐。……先生獨謂間曰:“丱角時聞人誦伊川語,自覺若傷我者。”亦嘗謂人曰:“伊川之言,奚為與孔子孟子不類?”初讀《論語》,即疑有子之言支離。先生生而清明,不可企及,有如此者。他日讀古書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又嘗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行狀》無此語,據《年譜》增,見《全集》卷三十六頁五)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象山全集》卷三十三,《四部叢刊》本,頁四至五)

《行狀》謂象山撫州金溪人,生於宋高宗紹興九年(西歷一一三九年),卒於宋光宗紹熙三年(西歷一一九二年)。

象山自幼即覺伊川語“若傷我者”,象山之學,雖與伊川不同,而與明道則極相近。明道《識仁篇》,以為學者須先識仁。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此外更無他事。象山之說,正與此同。象山雲:

近有議吾者雲: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無伎倆。吾聞之曰:誠然。(《全集》卷三十四頁八)

所謂“先立乎其大者”,即先知道即吾心,吾心即道;道外無事,事外無道。如明道所謂學者須先識仁也。象山雲:

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是理。(《全集》卷三十四頁三十八)

又雲:

孟子雲:“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矣。”心只是一個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載聖賢之心,下而千百歲復有一聖賢,其心亦只如此。心之

體甚大若能盡我之心,便與天同。為學只是理會此。(《全集》卷三十五頁十八)

又雲:

此理塞宇宙,所謂道外無事,事外無道。舍此而別有商量,別有趨向,別有規模,別有形跡,別有行業,別有事功,則與道不相幹,則是異端,則是利欲。謂之陷溺,謂之舊窠。說即是邪說,見即是邪見。(《全集》卷三十五頁五十五)

又雲:

道遍滿天下,無些小空闕,四端萬善,皆天之所予,不勞人妝點;但是人自有病,與他相隔了。(同上,頁二十三)

吾人之心,本是宇宙全體。但普通人則常有所蔽。象山雲:

道塞宇宙,非有所隱遁。在天曰陰陽,在地曰柔剛,在人曰仁義。故仁義者,人之本心也。……愚不肖者,不及焉,則蔽於物欲而失其本心。賢者智者過之,則蔽於意見而失其本心。(《與趙監書》,《全集》卷一頁十一至十二)

此象山所謂:“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也。

吾人為學,即所以去此心之蔽,而復其本體。象山雲:

此理在宇宙間,何嘗有所礙。是你自沈埋,自蒙蔽。陰陰地在個陷阱中,更不知所謂高遠底。要決裂破陷阱,窺測破羅網。(《全集》卷三十五頁二十八)

只此是學,除此之外更無學。象山雲:

論語中多有無頭柄的說話,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類,不知所及守者何事。如“學而時習之”,不知時習者何事。非學有本領,未易讀也。苟學有本領,則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時習者習此也,說者說此,樂者樂此,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學苟知本,六經皆我注腳。(《全集》卷三十四頁一)

又雲:

格物者格此者也。伏羲仰象俯法,亦先於此盡力焉耳。不然,所謂格物,末而已矣。(《全集》卷三十五頁六十)

“學而時習之”,須先知所習何事。欲知所習何事,即須“先立乎其大者”,必先“知本”。已“知本”則即於此致力,時習此,守此,樂此,一切工夫皆“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

既已先知此心,則只須一任其自然,此心自能應物不窮。象山雲:

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萬物皆備於我,有何欠闕?當惻隱時,自然惻隱;當羞惡時,自然羞惡;當寬裕溫柔時,自然寬裕溫柔;當發強剛毅時,自然發強剛毅。(《全集》卷三十五頁三十二)

又雲:

《詩》稱文王“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康衢之歌堯,亦不過如此。《論語》之稱舜禹曰:“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人能知與焉之過,無識知之病,則此心炯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會其有極,歸其有極”矣。“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與《趙監第二書》,《全集》卷一頁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