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陸象山、王陽明及明代之心學(第3/12頁)

宇宙萬物,皆吾心中之物,皆本與我為一體。孟子所謂“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此可見孺子本與我為一體也。能於此識本心,則可知吾人一切行為,但只任本心之自然,自無不得當而合宜。明道所謂“人之患在於自私而用智”。若不“自私用智”,則明覺之心,自可顯其用矣。慈湖亦注重此點。其所作《絕四記》雲:

人心自明,人心自靈。意起,我立,必固礙塞,始喪其明,始失其靈。孔子日與門弟子從容問答,其諄諄告戒,止絕學者之病,大略有四:曰意,曰必,曰固,曰我。門弟子有一於此,聖人必止絕之。毋者,止絕之辭。知夫人皆有至靈至明廣大聖智之性,不假外求,不由外得,自本,自根,自神,自明。微生意焉,故蔽之。有必焉,故蔽之。有固焉,故蔽之。有我焉,故蔽之。昏蔽之端,盡由於此。故每每隨其病之所形,而止絕之,曰:毋如此,毋如此。聖人不能以道與人,能去人之蔽爾。如太虛未始不清明,有雲氣焉,故蔽之。去其雲氣,則清明矣。……何謂意?微起焉皆謂之意,微止焉皆謂之意。意之為狀,不可勝窮。有利,有害,有是,有非,有進,有退。……若此之類,雖窮日之力,窮年之力,縱說橫說,廣說備說,不可得而盡。然則心與意奚辨?是二者未始不一,蔽者自不一。一則為心,二則為意。直則為心,支則為意。通則為心,阻則為意。直心直用,不識不知。變化雲為,豈支豈離。感通無窮,匪思匪為。孟子明心,孔子毋意。意毋則此心明矣。……何謂必?必亦意之必。必如此,必不如彼。必欲如彼,必不欲如此。大道無方,奚可指定。以為道在此,則不在彼乎?以為道在彼,則不在此乎?必信必果,無乃不可。斷斷必必,自離自失。何謂固?固亦意之固。固守而不通,其道必窮。固守而不化,其道亦下。孔子嘗曰:“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又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可不可尚無,而況於固乎?尚無所知,而況於固乎?何謂我?我亦意之我。意生故我立;意不生,我亦不立。自幼而乳曰我乳;長而食曰我食,衣曰我衣;行我行,坐我坐;讀書我讀書,仕宦我仕宦;名聲我名聲,行藝我行藝。牢堅如鐵,不亦如塊,不亦如氣,不亦如虛。不知方意念未作時,洞焉寂焉,無尚不立,何者為我。(《遺書》卷二頁七至九)

“直則為心,支則為意。”如孟子所謂:“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納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乍見孺子將入於井,吾人對此情形之第一反應,即為有怵惕惻隱之心。本此心而往救之,則自發心以至於行為,皆是“直”而為“心”。若於此時稍一轉念,為欲納交於孺子之父母而往救之,或欲要譽於鄉黨朋友而往救之,或因其與其父母有仇而特不救之。經此轉念,則即“曲”而為“意”矣。任心直往,則“感通無窮”。隨感而應,則其中無“我”之見存,亦自無“必”“固”矣。濂溪雲:“無欲則靜虛動直。”明道雲:“自私則不能以有為為應跡;用智則不能以明覺為自然。”慈湖此一大段言論,亦即發揮此旨。

三 【朱陸異同】

一般人之論朱陸異同者,多謂朱子偏重道問學;象山偏重尊德性。此等說法,在當時即已有之。然朱子之學之最終目的,亦在於明吾心之全體大用。此為一般道學家共同之目的。故謂象山不十分注重道問學可,謂朱子不注重尊德性不可。且此點亦只就二人之為學或修養之方法上言之。究竟朱陸之不同,是否即僅在其所講為學或修養方法之不同;此一極可注意之問題也。

上章謂朱子之學,尚非普通所謂之唯心論,而實近於現在所謂之新實在主義。吾人若注意此點,即可見朱陸之不同,實非只其為學或修養方法之不同;二人之哲學,根本上實有差異之處。此差異於二程之哲學中即已有之。伊川一派之學說,至朱子而得到完全的發展。明道一派之學說,則至象山慈湖而得到相當的發展。若以一二語以表示此二派差異之所在,則可謂朱子一派之學為理學,而象山一派之學則心學也。王陽明序《象山全集》曰:“聖人之學,心學也。”此心學之一名,實可表示出象山一派之所以與朱子不同也。

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與李宰第二書》,《全集》卷十二)此一言雖只一字之不同,而實代表二人哲學之重要的差異。蓋朱子以心乃理與氣合而生之具體物,與抽象之理,完全不在同一世界之內。心中之理,即所謂性;心中雖有理而心非理。故依朱子之系統,實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並反對朱子所說心性之區別。如語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