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陸象山、王陽明及明代之心學(第2/12頁)

此為釋上所引與《趙監第一書》所說“蔽於意見而失其本心”者。此與明道《定性書》之意相同。《定性書》以為苟不“自私而用智”,則吾人之心,即“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象山此所謂“與焉之過”,即自私也。所謂“識知之病”,即用智也。所謂“此心炯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如見可喜之物,自然喜之,如見可怒之物,自然怒之,即“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也。

釋氏之病,正在其不能“大公”。象山雲:

某嘗以義利二字判儒釋。又曰公私,其實即義利也。儒者以人生天地之間,靈於萬物,貴於萬物,與天地並而為三極。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人而不盡人道,不足與天地並。人有五官,官有其事。於是有是非得失,於是有教有學。其教之所從立者如此,故曰義曰公。釋氏以人生天地間,有生死,有輪回,有煩惱,以為甚苦,而求所以免之。……故其言曰:生死事大。……其教之所從立如此,故曰利曰私。惟義惟公故經世;惟利惟私故出世。儒者雖至於無聲無臭,無方無體,皆主於經世。釋氏雖盡未來際普度之,皆主於出世。(《與王順伯書》,《全集》卷二頁一至二)

此以經世出世分別儒釋。經世乃順吾心之自然,而出世則自私用智之結果也。

象山以為其自己所說之修養方法,亦與朱子不同。象山語錄雲:

因說定夫舊習未易消,若一處消了,百處盡可消。予謂晦庵逐事為他消不得。先生曰:不可將此相比,他是添。(《全集》卷三十五頁二十四)

象山雲:

聖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是分明說與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須得傳注。學者疲精神於此,是以擔子越重。到某這裏,只是與他減擔,只此便是格物。(《全集》卷三十五頁十三)

《老子》言,“為學日益,為道日損”。象山似亦以此點分別朱學與其自己之學。故鵝湖之會,象山與朱子爭辯。象山賦詩雲:“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全集》卷三十四頁四十四)支離,象山謂朱子之學;易簡,象山謂其自己之學也。

二 【楊慈湖】

象山學說中之主要見解,楊慈湖更為較詳細的說明。錢時《慈湖先生行狀》雲:

先生諱簡,字敬仲,姓楊氏。……乾道五年,主富陽簿。……文安公(象山)新第歸來富陽。……夜集雙明閣上,數提本心二字。因從容問曰:“何為本心?”適平旦嘗聽扇訟。公即揚聲答曰:“且彼訟扇者必有一是一非。若見得孰是孰非,即決定謂某甲是,某乙非矣。非本心而何?”先生聞之,忽覺此心澄然。亟問曰:“止如斯耶?”公竦然端厲,復揚聲曰:“更何有也!”先生不暇他語,即揖而歸。拱達旦,質明正北面而拜,終身師事焉。每謂某感陸先生,尤是再答一語。更雲雲便支離。(《慈湖遺書》卷十八,大酉山房刊本,頁二)

《行狀》謂慈湖慈溪人,以宋理宗寶慶二年(西歷一二二六年)卒,年八十六。慈湖所作《象山行狀》,亦記在富陽悟本心事,雲:

一夕簡發本心之問,先生舉是日扇訟是非以答,簡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無始末,忽省此心之無所不通。(《遺書》卷五頁九)

慈湖之學,即就此點,特加發揮。其所作《己易》雲:

易者,己也;非有他也。以易為書,不以易為己,不可也。以易為天地之變化,不以易為己之變化,不可也。天地,我之天地;變化,我之變化;非他物也。私者裂之;私者自小也。……夫所以為我者,毋曰血氣形貌而已也。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無際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為也。混融無內外;貫通無異殊;觀一畫其旨昭昭矣。……能識惻隱之真心於孺子將入井之時,則何思何慮之妙,人人之所自有也;純誠洞白之質,人人之所自有也;廣大無疆之體,人人之所自有也。此心常見於日用飲食之間,造次顛沛之間,而人不自省也。……是心本一也,無二也,無嘗斷而復續也,無向也不如是而今如是也,無向也如是而今不如是也。晝夜一也,古今一也,少壯不強,而衰老不弱也。……循吾本心以往,則能飛能潛,能疑能惕。……仕止久速,一合其宜。周旋曲折,各當其可。非勤勞而為之也,吾心中自有如是十百千萬散殊之正義也。禮儀三百,威儀三千,非吾心外物也。故曰:“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言乎其自宜也,非求乎宜者也。(《遺書》卷七頁一至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