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肆伐西夏 第三節(第4/7頁)

這是石越的局限。不能說石越不知道這些東西,但是不管是出於謹慎也好,還是出於別的什麽原因也好,總之,最初喊出這一聲“這是你們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的人,是桑充國。所以,他的確有理由感到驕傲的。

不過桑充國沒有意識到的是,在熙寧三年說出這些話,與在熙寧十一年說出這些話,還是很不相同的。在石越的著作經過八年的傳播之後,他喊出這些話來,才顯得那麽理所當然。

王倩凝視桑充國一會,心中也為他感到驕傲。同時卻又一點不滿,她在心裏微微嗔怪為何桑充國之前沒有和她討論這些事情。顯然,桑充國有這樣的想法,已經很久了。她忽又想起桑充國最先所說的話,不由奇道:“那方才相公說,無論勝與不勝,其實於大宋都不是好事。有好處的只有石子明。與此事又有何相幹?打敗西夏,使邊疆無烽火,不正是相公所說的‘朝廷的職責’麽?”

“可我現在卻認為,這並非是當今的急務。”沉吟了許久,桑充國方說道:“打一場大戰,敗了不必說它,便是勝了,也是累得無數的百姓轉運於道,不得安寧。而花費的錢糧,更是不可勝計——若肯將這些錢財用來辦小學校,便是讓天下的童子都讀書亦不是難事。朝廷養著成千上萬的冗兵冗官有錢,打仗有錢,惟獨要來建小學校時,卻立刻沒錢,只是騙得老百姓出錢義學!”桑充國提及此事,不由憤憤不平。

“肉食者鄙,古來如此。不能很快見利之事,朝中也難以通過。”

“除此以外,去歲災民,以十萬計,皆在等待朝廷賑濟。去年有幾名學生分赴各路統計,發現各州棄嬰,有增無減,而慈幼局卻往往力有不逮,數以百計的嬰兒因此夭亡。各地又有許多村夫愚婦,有病不治,反信巫術,若朝廷能多開醫藥局,豈非能多活許多人?朝廷官員,若誤判一死刑,其罪不小,可這些人死去,難道便不是朝廷之過?為何卻可以熟視無睹?軍隊雖然是國家所必需,抵禦敵寇也是理所當然,但是我觀子明所為,卻似有開疆拓土之志。此次若能擒著秉常,一舉滅了西夏,倒也罷了。現在聽各處傳聞,只怕秉常有驚無險。朝中諸公聞此大捷,必有人鼓惑聖聽,盼著今年一舉滅夏。大兵一興,成敗未知,而勞動百姓,耗空國帑,卻是不可避免……此於國家,是喜是患?此於百姓,是福是禍?”

王倩一時默然。從小她就讀過許多征戰別離的詩歌,自是知道普通百姓而言,並不樂見輕開戰端。但是收復西夏之地,卻是她父兄的理想之一,她自幼秉承廷訓,耳濡目染,豈能不受影響?故此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誰對誰錯。若說桑充國對,似乎又嫌迂腐;若說他不對,但那百姓的困苦,卻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的!桑充國所說之話,一句也難批駁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桑充國低聲長嘆道:“子明作的好詞。只恐自己卻忘記了……大敗西夏,他自然是聲名日盛,炙手可熱,但是奈百姓何?如今只願趁著這次大捷,息兵數年,使國家百姓,皆稍得休息。”

“只恐難以如意。”

二人說到此處,再無談興,不約而同都將目光移向那些還在興高采烈聽李秀才說書的茶客。桑充國見那些人臉上一個個都洋溢著興奮之色,猛然間又想到,這些人似乎是樂見軍隊開疆拓土的,這些人的心意,應當也是民意,那麽,究竟應當先考慮哪個民意呢?為什麽某些人的民意,就可以重過另一些人的民意呢?想到之處,桑充國只覺得原本清晰的腦中如同一團亂麻,糾纏不清,竟是完全呆住了。

桑充國沒有猜中石越的情況,也沒能猜中石越的想法,但是卻猜中了朝中諸臣的心態。

慈壽殿。

太皇太後曹氏的居所,這一天顯得十分的熱鬧。殿外雖然依舊銀裝素裹,殿中卻是爐火通明。曹太後微微斜靠在一張椅子上,含笑望著殿中眾人:自高太後以降,向皇後、朱妃、王妃,後宮所有封號在“妃”以上,以及生有子女的嬪妃,全部到齊了,皇帝也自然親臨。除此之外,昌王趙顥,嘉王趙頵與他們的王妃、王子、郡主,也被恩詔入慈壽殿請安。

此時由皇帝趙頊與高太後、向皇後陪侍曹太後左右,余人依序而坐,將慈壽殿坐得滿滿的,眾人盡皆笑容滿面,不時低聲私語歡笑,儼然是一副三代同堂共享天倫的景象。

坐得一會兒,趙頊看見趙顥含笑與趙頵交首接耳,趙頵頻頻點頭。不由笑問道:“二弟與四弟卻在說何事?”

趙顥含笑不語,趙頵紅了一會兒臉,又看了趙顥一眼,方說道:“臣弟與二哥方才在說,今年這般景象,實是歡喜,只可惜卻少了兩個人……”他說到此處,擡眼看趙頊,卻見趙頊原本滿面笑容的臉,已是如蒙上烏雲一般黑了下來,心中打了個突,竟是不敢再說。但他這話聲音甚大,滿殿皆聞,原本歡聲笑語的慈壽殿,在一瞬間,便已安靜得連根針都落地都聽見。連小孩子都嚇得不敢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