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二節

宋朝馬政之腐敗低效,在熙寧年間的宋朝官場上,也是罕見的。每個牧馬監,每年數以十萬貫計的國帑投入進去,空占著成千上萬頃的草地,供給軍隊的戰馬卻少得可憐。說宋朝不重視軍隊建設,絕對是冤枉的,被譏為“重文輕武”的宋朝,軍費開支在財政支出中所占的比例,是古往今來人類歷史上所有文官政府中最高的,幾乎可以肯定的說,它的這個紀錄,不僅僅是空前,而且必然絕後——然而,宋朝的問題是,大量的軍費,便如這馬政一樣,被貪汙、浪費,卻收不到應有的成效。

石越幾乎是自入陜之日起,便決心要改革馬政。但是馬政是國之大事,牽涉的範圍,從中央到地方,從軍隊到民政。其中更有一大批既得利益階層——石越本來想從沙苑監私賣馬匹給藍家的弊案打開一個口子,來改革馬政,但是查了幾年,都不得要領。這中間層層庇護,利益糾纏,石越縱是個木瓜,也可以知道一二了。何況他竟是個天生的能臣,這幾年處理庶務的才幹,連李丁文、陳良、劉庠這些人都很是贊賞的。

本來馬政的事情,因為這座冰山實在深不見底,石越也不免投鼠忌器。他的政治資本並非不雄厚:有皇帝的寵信,有士大夫中的威信,有民間的支持;在黨派上,不僅得到許多慶歷老臣的支持,舊黨中有支持他的,新黨中也有親附他的,而且隱隱還有自己的派系;在政務上,他守杭撫陜,在中央主持改革,其推行的政策可以說影響到大宋的每一個角落,若論到對這個國家的影響力,連王安石都得自嘆不如。在軍事上,倡導軍制改革,對西夏接連取得兩場大捷——自古以來,都是軍功最重,以文臣而有如此軍功,皇帝縱心有疑忌,但亦忍不住要倚為幹城,而在朝廷中,他說話的份量無形中也提高了許多。

但是,縱是有如此資本,面對著沙苑監弊案後隱藏的黑幕,也不禁要遲疑,要權衡。牽涉的文臣過多,難免會激化黨爭;而牽涉的武將過多,則甚至有可能激起兵變。石越在暗地裏也咬牙切齒了好幾回,但政治是現實的。不顧一切的蠻幹,既便是在你的力量足以壓倒一切之時,也並非最佳之選擇。因為對手是絕不會坐以待斃,激烈的沖突下,必然要付出巨大的社會成本。

一個出色的政治家,就是要懂得權衡這一切。在石越看來,其實政治與商業並無本質的區別,無非是“成本、收益、風險”六字真言,只不過政治買賣的對象無所不包,遠比商業的對象要廣泛。而能否在這六字真言中找到一個最佳的點維持平衡,便是判斷一個政治家素養的唯一標準。

石越並不希望過早的激化各個利益階層之間的矛盾。這並非是他認為收益比不上成本,而是認為風險過大,這種程度的收益還不足以讓他去冒如此巨大的風險。

而大多數時候,他也不喜歡蠻幹。

如果這條路走不通,那麽就換一條路好了。

在興修水利、改革驛政、重定戶等這一系列措施推行後,被財政緊張逼得喘不過氣來的石越,終於不得不想方設法節流。而被擱置的馬政改革也在這個時候再一次進入石越的視野。

石越推出的措施,完全是因為沒錢而逼出來的。

但是他推行馬政改革的時機,也算是恰到好處,至少比起幾年前要更加合適。

“馬政的事情若說起來實則很簡單。學士上的劄子,其實是想讓朝廷放下牧馬監這個大包袱。故此請朝廷恩準,將陜西一路所有牧馬監,全部轉為民營馬場,牧馬監官吏,一體裁汰。民間富商豪紳,競拍買下牧馬監,每年只要能保證以市價供給軍隊規定數量之戰馬,則朝廷可免其稅務,否則可加以懲罰。戰時朝廷要租用馱馬,亦只按價租馬便是。如此亦算是官民兩便。但凡陜西、河東、河北之牧馬監,固然不如西夏、契丹,然亦是水草豐盛之處,果真用心經營,善配馬種,再不如意,亦會比今時要好。只要能保證供馬,花費同樣的錢,能買到更多更好的馬,於朝廷亦是好事。陜西實行之後,若行之有效,將來還可推廣至全國。每歲朝廷由此節省下的國帑,至少亦有十余萬貫。”陳良娓娓而談,條理甚是清晰,“然出人意料者,是此事在朝廷竟久不能決,異議者甚眾。學生將所有異議歸納起來,其要者不過四條:一是以為商人重利輕義,不可信任,馬政是軍國之重,不可寄之於商人,持此議者甚眾。這一樁事,還得多謝桑長卿,《汴京新聞》聯合《海事商報》連續數月,刊發了上百篇文章,駁斥此類成見。兩報援引古今事跡,力證商人因為重利,反重信用,有時更為官府所不及,且軍器監改革,民營之軍資較之官府作坊,物美而價廉,更是現成的例證。最後呂吉甫與王禹玉(王矽)建議仿漢代鹽鐵會議之例,在白水潭召開會議,兩派公開辯論,甚至連皇上都禦駕親臨。最後朝官被辯得啞口無言,桑長卿與諸學院的士子們大出風頭,此事才算暫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