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二節(第2/6頁)

陳良所說之“白水潭會議”,是宋朝建國百年來的一大盛事。石越自是早已知道,但此時聽陳良說起,亦不禁臉露微笑,心中依然在遺憾自己沒有機會親臨會場。自從漢昭帝鹽鐵會議、漢宣帝石渠閣會議、漢章帝白虎觀會議以後,中國歷史上已經太久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了——皇帝親臨、朝野官員學者共聚一堂,互相辯論政策、學術上的異同,以求達成一致,辯論之時沒有人能以權勢身份壓人,只求以理服人,辯論之後將所有言論結集出版,公布天下,傳於後世。對於這樣的場景,石越以往讀史書之時,常常心向往之,不料當生活中果真發生這樣的事情之時,自己卻失之交臂,只能靠讀著白水潭會議後出版的《義利集》來想象當時熱烈的情形。

陳良歇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其余三條則執論者皆不多。一是以為將所有牧馬監官吏一體裁汰,過於不近人情;一是以為牧馬監不止供應戰馬,亦擔負平時牧養戰馬之責,一旦轉為民營,此事必須解決;一是以為馬政之不振,是由地理位置使然,縱然轉為民營,亦不見得會更好,只恐反而壞事,且為政務在簡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異論,皆不足道。樞府已頒明軍令,馬軍須牧養戰馬,以精練馬技。且朝廷亦可將一些戰馬寄養於馬場,付預費用,計其支出,總要好過如今之牧馬監。故此,皇上終於下定決心,準了學士的《再論馬政劄子》,其意也是想看看陜西一路施行之效果如何。畢竟全國牧馬監,陜西一路只占少數。但是,朝廷卻又加了一個尾巴,只許陜西籍人經營陜西路之馬場……”

石越微微嘆了口氣,側過頭去,卻見李丁文微微睜開眼睛,二人四目相交,心照不宣的交換了一下眼神。朝廷加這個尾巴,內裏涵義是十分豐富的。一個馬政,不知道牽扯上了多少官員,雖然白水潭會議辯論失敗,讓皇帝下定了決心,而那些既得利益者迫於輿論,亦不得不退步,但是他們畢竟不肯輕易吐出這塊肥肉的。在技術上設置一個小小的障礙,只許陜西籍人經營陜西路之馬場,立馬就將汴京、江南、蜀中那財大氣粗的富商們擋在門外,從而除去了最強大的競爭對手。他們一定是自信在陜西路內,無人能競爭過自己的。而只要馬場掌握在自己人手中,經營得好,利益是自己占了;經營不好,則是石越的馬政改革失敗。到時候推動重來,又可以吸吮國庫的錢財。而在皇帝方面,肯定也不願意見到江南的富商們到處伸手……“還真是敢小看我石某人啊!”石越在心裏冷冷的說道,“只要準了馬政改革劄子,此事便操於我手,我還不信陜西這麽大地方,還找不到幾個合適的人來經營馬場。”石越是絕不能容忍馬政改革被破壞的——將牧馬監轉為大規模的馬場,在石越而言,也不僅僅是改革馬政這麽簡單,這還是他雄心勃勃的改善整個陜西生態環境計劃中的一環。陜西的疲弊,除了當時現實的原因外,還有一個很大原因,便是千余年來的過度開發,耗盡了陜西的元氣。在石越看來,將陜西由農耕生產方式,逐步轉變為半農半牧的生產方式,是恢復陜西生態的關鍵。熙寧年間的陜西,相比起一千年後的陜西來說,還是大有可為的。將保護生態的關鍵地帶,逐步轉變為牧場,防止農業帶來破壞,留給子孫後代的陜西,完全可以重現它“天府之國”的美譽。若從這個角度來說,陳良現在所耗費心血而努力的,還不僅僅是百年之計,而是千年大計!

“學士事先已有鈞令,凡涉嫌沙苑監案的家族,要盡量避免讓他們競拍下牧馬監。”陳良無奈地苦笑道:“但將這些人排除之後,學生卻發現,整個陜西路,竟找不出幾家有資格又願意來競拍馬場的人家了。陜西一路的風俗學士是明白的,清白持家的士大夫的確也有許多,但是大多不喜貨殖,講究的是詩書禮義傳家。讓他們力耕、墾田、淤河、興修水利,他們不會後人,但是讓他們從事貨殖、經營馬場,卻是多半不屑為之。且平心而論,最適合經營馬場的幾家,反倒是與沙苑監案有牽涉的幾個家族……”

石越聽到這些話,雖然明知是事實,臉卻不由自主似的沉了下去。

“子柔的意思是,我繞不開這些人?”石越冷冰冰地問道。

“學生是以為,至少,學士繞不開衛家。”陳良並沒有因為石越不喜而有所畏縮,照樣直言不諱。

“啪”地一聲,石越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桌上茶杯亂晃,茶水濺得到處都是。

陳良毫不退縮,一雙眸子直視著石越。

李丁文微微睜開雙眼,望著二人,半晌,方淡淡說道:“公子,小不忍則亂大謀。行大事者,豈能無容人之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