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二節(第3/6頁)

“是容人還是藏汙納垢?!”石越譏諷地說道,“衛家不過一土財主,憑什麽便非得俯仰其鼻息?”

“為行大善,有時候必須忍小惡。”李丁文嚴肅地說道:“且公子所言差矣,衛家非土財主可比。且不論其家世背景,單是衛棠與《秦報》今日之影響,便是不可輕視者。汴京之人,能視桑家為土財主否?”李丁文說話全不客氣。

石越轉過頭,久久注視著李丁文,心中實是惱怒異常。但即便是盛怒之時,他心中也有一絲清明,知道自己惱怒的原因,其實是因為李、陳二人,說的都是事實。這等事情,若是才來那幾年倒也罷了,那時候夾著尾巴做人,尚且要戰戰兢兢,每晚睡覺之前總要“三省吾身”——不過省的是當天的言談舉止,有沒有什麽失漏,會不會授人以柄,生怕有半點不妥,自己生死榮辱事小,一腔抱負卻只能付諸東流,因此若以當時之心情而論,倒是平常。但時至今日,他以朝廷重臣、寵臣的身份,負安撫一路之重,石越在陜西可以說過慣了一呼百諾的生活,但即便在聲望日隆之時,如日中天之時,面對著極為厭惡的“惡勢力”,也不能為所欲為,實在讓人心中有如憋著一股悶氣,左沖右突,卻無處發泄。自己自以為巧思妙策,要將陜西這些地頭龍戲耍一把,不料到頭來,還是要尋求與他們合作……“衛棠!衛棠!”石越惡狠狠的念著,他心中仿佛有個魔鬼探出頭來,用充滿誘惑力的語調說道:“你有這個權力除去擋在面前的石頭。只要你揮揮手,權力、陰謀……沒什麽不能繞開的,沒有什麽要妥協的。應當是他們怕你,向你妥協,而不是相反……你應當向他們展示你的權力與手段!”

人一旦擁有支配他人的力量,就很難抑制住去使用它的沖動。

使用包括權力在內的暴力手段去壓迫他人達成自己的目的,永遠是最簡單、最痛快的行為。

但是,沒有什麽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越是最簡單、最痛快的手段,便越是要付出更為巨大的代價。

人類極容易沉浸於其中,而無法自拔。維持社會良好運轉的規則也會被擊得粉碎,接下來便是一步一步走向殘酷與血腥的相互鬥爭,報復與反報復。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當司馬光要將新黨大肆貶斥偏遠之地的時候,範純仁就清醒的意識到,從此大宋的政治鬥爭將走向更加殘酷的方向。而歷史亦果然如他所料,惡性的循環一旦開始,就難以阻止,從此新舊黨爭愈演愈烈,宋朝也在這黨爭中喪失元氣,最後走向亡國。到了那種時候,既便有程頤這樣的人進行自我的反省與反思,但是卻也無能去阻止歷史的慣性。

除掉衛家只是舉手之勞,大規模的鏟除陜西所有不順眼的士紳也不是難事。但是,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沒有讓人信服的證據,在既有的規則下去打擊對手,而是依賴於權力與陰謀去打擊敵人;敵人同樣也會不憚於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他石越可以對付衛家,別人難道就不敢對付唐家、桑家?

人人都知道舊的社會規則有許多的問題,特別是阻礙到自己時,更加會怒不可遏。但是在破壞了舊的規則之後,又會怎麽樣?

建設永遠都要比破壞難上上百倍。

養成良好的社會傳統需要上百年,甚至是數百年,但是破壞起來,卻不過需要幾十年,甚至是十幾年。

“程頤說得對,嫉惡太甚,亦是一弊啊!”石越的理智還有說話的機會,“石越,你付出這麽多努力,可不是想要個歷史重演的結局!”

“這個‘長安君’,與衛洧、衛濮,畢竟有些不同。”陳良從容說道,“《秦報》這幾年之間,鞭撻貪官汙吏,直斥時政之非,在蜀中、關中、晉地都有相當的口碑。便在驛政改革、改革戶等、興修水利等事上亦立場鮮明,支持學士。且衛棠能重金禮聘陸佃為《秦報》總編,對陸佃信任有加。又派遣記者,前往延綏、環慶、熙河諸邊塞之地采訪,向國人介紹國朝邊境及西夏、吐蕃之真實情況,使國人頭一次了解真實之邊疆,而不再是聽信那些荒誕古怪之傳說……僅此一事,三大報皆競相轉載,《秦報》與衛棠名揚天下,衛棠贏得‘長安君’之美譽,亦並非幸致……”

石越此時已平靜下來不少,衛家不僅與沙苑監弊案糾纏不清,而且牽涉到與高遵裕等邊將走私,至於其他賄賂官府,謀取暴利之事,更加數不勝數,這些事情石越心裏十分清楚。但是所有這些事情,都沒有切實的證據,而衛家的關系,牽扯到已故的太皇太後的母家曹家、當今皇太後高太後的母家高家、皇帝的親弟弟,有“賢王”之名的昌王程顥、大宋數得著的幾大官宦世家之一的韓家的韓絳,且衛棠聲名鵲起後,更是交流滿天下……這樣的家族,的確也不是什麽“土財主”,不是可以隨便入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