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四節(第2/6頁)

那個男子,真是驕傲啊。但是我卻打敗了他,我才是武狀元……我?我是誰?

還是那個無比熟悉的聲音,“我相信你。我們都會名留青史!不讓衛霍專美於前,我們定有機會建立超越李衛公的功勛!”

“我們會的!”

兩只手掌,在空中擊出清脆的響聲。

他靜靜的聽著他們高談闊論,覺得自己身處其中,卻又無比的遙遠,他聽到眾人齊聲的喝彩:“壯哉斯言,壯哉狀元……”不知為了什麽,心突然間絞痛起來。

綠蔭與清泉在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更加刺骨的灼熱。“啊,啊,”他不禁呻吟起來,“嫡母,嫡母……”

“阿煥,阿煥!”一個溫柔的聲音回應道。

“啊,娘娘,娘娘,”聽到這聲呼喚,那些灼熱與痛苦似乎又在瞬間遠離了他,他驚喜的叫著,看著母親從小徑上緩緩行來,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但那柔情目光卻沒有落在他的身上,她正全心全意的看著一個正在擺弄小竹弓的童子。“阿煥,今天的詩記熟了麽?”

那個被喚做阿煥的童子頭也不擡,一邊玩弄著竹弓,一邊回答:“記熟了!”

“背給娘娘聽好不好?”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阿煥一邊背,一邊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忽然叉起了腰,看著遠方,稚氣的臉上竟是一片豪邁。

“阿煥背得真好,但阿煥知道詩裏的意思嗎?”

“當然知道,這是李賀為平定藩鎮之亂所寫的詩,詩裏說,為了要報效象黃金台一樣珍重的君恩,為了消平藩鎮之亂,寧願手提著寶劍為官家戰死!”阿煥昂然的擡著頭,忽然高聲叫道:“娘娘,以後我也要平定藩鎮之亂,成為統兵十萬的太尉!”

母親寬慰疼愛的笑了,他看著那美麗溫柔的女子親愛的撫著那童子的頭,低聲的稱贊著,忽然間覺得說不出的安慰快樂,但不過一瞬,母親溫柔親切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一張俊朗的中年男子的臉,帶著嘲諷的笑意,突兀的跳出來,插在他的眼前。

“我沒有降敵!”他聽到自己喃喃的說道,聲音裏只有他才聽得出來的哭腔。

“誰知道?誰能相信?”中年男子神情促狹,在他面前緩緩的踱著步,目光卻炯炯的望著他,但裏面沒有一絲同情,全是得意。

“我沒有降敵!”他咬起牙,但不知為何,全身卻松馳了下去,軟弱無力的道:“我也不會降敵!”

“誰會相信?”中年男子殘酷的反問,他擡起手,一疊報紙飛散開,鋪滿了空闊的房間,“你看看吧!”他冷酷的緊抿著唇,轉身離去。

“我沒有降敵,我沒有,”他喃喃的重復著,不知說了多少遍,最後口裏吐出的,只是自己也不理解的沒有意義的字眼,他俯下身子,撕掉了一張又一張報紙,仿佛這樣做可以令一切不復存在,可是報紙鋪天蓋地,他不知撕了多少,也撕之不盡,甚至,一點也沒有減少,最後,那些報紙上的黑色大字,竟一個個的跳出來,對他嘲諷地猙獰地大笑大叫:“文煥投敵,該死,該死!”

他終於絕望了,他跪倒在地,不停的顫抖,最後蜷曲成一團,他的頭深深的埋在他的膝裏,可是這一切,無法躲避那些尖銳而冷酷的聲音:“文煥投敵,文煥投敵!”

“文煥投敵!”那聲音,似乎匯集了千人萬人,似乎已經成為了聲音的海洋,沖擊著他早已痛苦不堪的心。那聲音,帶著百折不撓的信念,仿佛一定要將他催毀掉方才甘心。

“我沒有投敵!”他撕心裂肺的大叫,可是這聲音,敵過不千人萬人的聲音海洋,轉瞬就湮滅得他自己都聽不見了。

在這一刻,所有肉體的痛苦都消失了,因為他陷入了更深的、絕望的深淵,在那裏——無盡的黑暗令世間最大的痛苦都只能遁形。他在深淵裏沉淪,心中只有最初那一片延綿的綠,他忽然間想起:那是汴京的郊外。那縱馬豪語的人,是自己,那從小立志的,是自己,可為什麽,一切會變成如今這樣呢?

他想起那一箭,那痛楚,那些報紙……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他願意在那絕望的深淵中繼續沉淪,不再醒來…………石越默默地站在床邊,望著昏迷不醒的文煥,什麽都沒有說。

“他若就這樣死了,他不會甘心的。”仁多保忠沉聲說道。

石越沒有應聲,但他在心裏也在說著:“你若這樣死了,實是在太不值!”

跟在石越身後的一個判司文書安慰著仁多保忠,“我們會盡全力的。文將軍福大命大……”說到此處,他似乎是又想起了文煥不過是個叛臣,覺得自己的話有點不倫不類,立時閉嘴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