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四節(第5/6頁)

文彥博將兵力配置向眾人一交底,司馬光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一千萬貫!他實在是遠遠低估了這個數字。這樣規模的戰爭,一千萬貫能支持一年之用,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但是若能平定西夏,這筆開銷是值得的。”呂惠卿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插道:“朝廷養兵之費,每歲至少在五千萬貫,多則六千萬貫。其中大半耗費在陜西。若能平定西夏,則朝廷無復西顧之憂,大力裁兵,歸兵為農,單一歲所節省之軍費,便不止一兩千萬貫。此乃萬世之功業。臣以為為大臣者,當目及長遠,不可錙銖必較。”

“呂相公說得輕易。”司馬光讀出了呂惠卿話中的諷刺,立即反唇相譏,“休說戰無必勝之事。便有必勝,治理西夏的開支,又豈能少了?無大軍威懾,只怕軍隊前腳方走,立時便有變亂。在西夏駐軍,轉運之費,未必下於戰爭之費。要使群羌心服,談何容易?只恐我大宋更無裁軍之日。”他又轉向皇帝,亢聲說道:“陛下,臣不敏,亦知聖主當修德以徠遠人。設使大宋政治清明、百姓富足、國強兵練,夏國與契丹又何敢犯境?縱有擾邊,我擊破不難。何必如此耗費根本,大興兵戈,使天下之民,未見其利,先受其害?為子孫除害,立萬世之功,此漢武之托辭,前漢衰敗之由也。臣不才,待罪侍奉三朝,不敢不冒死直諫:真正的聖主,不是那些開疆拓土、耀武揚威之主,而是能讓天下百姓豐衣足食,使外敵不敢冒犯之主。願陛下三思之。”

身為戶部尚書,皇帝與整個朝廷暗中對於伐夏的決心與所做的準備,司馬光是非常清楚的。雖然明知道無法阻止整件事情的發生,但是他始終認為自己已當盡到自己的責任。為這個龐大的國家管理了幾年的財政之後,司馬光對自己的一些觀念更加堅持,而另一些觀念,卻也同時發生也不易覺察的改變。他更加堅信,靈武、燕雲,不應當成為宋朝的歷史包袱,漢唐有漢唐的特征,但是大宋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他全力支持軍隊的改革,一只更有戰鬥力的軍隊,可以保障大宋的安全。但是,若有希望謀求與西夏、契丹的和平相處,便沒有必要選擇戰爭——畢竟,現在宋朝對西夏與契丹,都不必支付那恥辱性的“歲賜”了。他致力追求的大宋,是一個政府能力行節儉,人民能豐衣足食、享受教化的國家。這樣的國家,才是司馬光理想中,不遜於三代之治的社會;這樣的國家,只會讓遠方的蠻夷們羨慕向往,而絕不敢輕易侵犯,縱然受到侵犯,大宋也有能力給予有力的回擊。冒著財政破產的危險,打一場必要性也許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大的戰爭,身為中國歷史上最優秀的歷史學家之一,司馬光更相信朝廷是被歷史蒙住了雙眼。

司馬光也並不是一個完全回避的戰爭的書呆子。他的觀念也在微妙的發生著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轉變。他其實並不是回避戰爭,而是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接受了這樣一種觀念:戰爭必須劃算,主動發動的戰爭,它的風險要盡可能的可以控制。對於向南方、向海洋的擴張,司馬光由最開始的疑慮,已經漸漸轉變成默默地支持。身為戶部尚書,他比旁人更敏銳地覺察到了海洋戰爭與大陸戰爭的區別。

但在這一點上,以整個大宋而論,司馬光是孤獨的。

皇帝的臉色變得陰霾起來。

呂惠卿有幾分不屑地瞄了司馬光一眼,“迂腐!”他在心裏暗罵了一聲,然後朗聲說道:“戰爭之勝負,陛下可問諸文樞使與吳兵部;微臣所敢保證者,是朝廷定可以籌集軍費,以供前線之需。”

“卿有何良策?”趙頊喜動顏色。眾人盡皆側目。只有司馬光微微哼了一聲。

“朝廷今日之積蓄,足以支半年至一年之用。以今歲、明歲之歲入結余,再適當增發交鈔,民不用加賦,而軍費自足。”呂惠卿自信的說道。

“再增發交鈔?!”馮京幾乎被唬了一跳,“陛下,交鈔無本,不得印發!否則後患無窮。”

“百姓焉知有本無本?”呂惠卿反問道,“只要朝廷繼續允許以交鈔交稅,交鈔與銅錢何異?戰勝之後,以一年節省之軍費,足以補上。”

馮京頓時無辭以對。

司馬光心裏明明知呂惠卿說的是歪理,但是亦苦於無辭反駁。猶豫了一下,終於決定不要自取其辱。雖然知道濫發交鈔的禍害——這是有過一些先例的,但是司馬光亦意識不到這樣做究竟會有多嚴重的後果。

文彥博只是怔了一下,與吳充對視了一眼。他們二人都絕非不懂民生財政的武人,亦知道增發交鈔,實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這至少要好過“因糧於敵”的誇誇其談。大不了,廢掉交鈔便是,這樣的先例亦並非沒有。雖然不是善政,但亦算是一時權宜之計。如呂惠卿所言,若能隱瞞過去,亦未必不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