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 第三節

幾乎同一時刻,董太師巷司馬光府內。

相比起司馬光的地位,他書室內的陳設,簡樸得有些寒酸。一張書桌,一張琴桌,一張木椅,一張涼床,一架書櫥,還有一座屏風,所有家生,都是汴京坊市中隨處可見的東西。書櫥內整齊有致地擺滿了書籍卷軸;書桌上的文牘、筆硯、炭筆、石筆,分門別類地擺放著,一絲不苟;書櫥與書桌都沒有任何雕工可言,方方正正,規規矩矩。它旁邊的屏風上面只有四邊有簡單的文飾,中間空白處用炭筆寫滿了蠅頭小楷,似乎它並不是一個裝飾品,而是一本備忘錄。整個書室中,惟一值錢的東西,便只有琴桌上擺著地那把唐代古琴,它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琴上還小心地用一塊黃綾蓋著,前面則供著三炷檀香——表示這把琴乃是皇家的賜品。

此時,司馬光正端坐在那張木椅上,聽司馬康說著益州路的情況,“……自熙寧十四年起,西夷南大亂,朝廷派兵進剿,三年之間,禁軍屢戰屢敗,州縣失陷,百姓無辜慘死,各地盜賊趁勢猖獗,於是益州一路之兵逐年而增,有進剿之兵,有守備之兵,有捕賊之兵,至熙寧十六年,僅前成都府路境內,凡禁軍、廂軍、鄉兵、蕃兵,已增至十二萬余眾,其中泰半用於守備各地,防禦西南夷、盜賊之寇掠。仿佛五十年前陜西之事,復見於今日。而蜀地易出難進,轉運艱難,則遠甚於陜西。故凡征戰用度,十之七八皆自本路征調,然統計前成都府路之戶數,即便算上叛亂諸州之戶口,亦不過八十六萬余戶。是這兩三年間,蜀地竟是以七戶供一兵!先帝治平時,國家主客戶一千四百余萬戶,兵員共計一百十六萬二千,其中禁軍馬步六十六萬三千,以十三、四戶養一兵,當時天下太平,天下財力猶幾殫竭,況益州西南,已是遍地烽火!轉運之費,又數倍於此。”

“況且,蜀中其實也沒多少存糧——石越撫陜,密謀伐夏,為籌集糧草,事先曾向蜀中買糧;而各地常平倉之挪用虧欠又是常事,熙寧十四年時,蜀中官倉存糧本就不足,呂吉甫以為西南夷反手可定,亦未先作準備,事到臨頭,只好行和糴之法。然自孟氏以來,雖有‘揚一益二’之謂,然益州之賦役亦素重於他路,富者固有之,而下戶亦極多。朝廷雖屢有嚴禁,不得擅自向下戶和糴征調,和糴需由自願。但一旦涉及軍需,地方官征不上糧草,便要丟烏紗帽……”說到這裏,司馬康忍不住譏刺道:“——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雖殺人亦為之,何況這竟是要丟烏紗帽的?哪裏由得你百姓自願不自願?和糴轉而變成科索,有良心的官員,一手交糧一手給錢;次一等的官員,先交糧後給錢;最劣者,則是糴糧之後,給你一張欠條而已,朝廷撥放之錢鈔,反入了這些貪官之口袋。況自古以來,地方官吏皆是欺善怕惡之輩,朝廷遠在汴京,地方豪強卻是近在眼前,幾道詔令,怎管得住他們欺上瞞下?自然和糴也是中戶與下戶來承擔。”

“用兵則不免於征糧征夫,征調則百姓愈加困乏,百姓愈困苦則所征調之物愈少,征調之物愈少則官吏征調愈急,愈急則百姓逃匿,或聚為盜賊,於是治安愈亂,需兵愈多……而益州路諸司或媚附呂吉甫,或懼其威勢,多方隱匿,報喜不報憂,有幾個據實上報的,反被斥為主官無能——別州無事,惟他這一州便有事,這不正是你無能麽?事後這些官員便都被降級甚至貶斥。若非自三月以來成都糧價突然一路暴漲,幾個月內由一貫每石攀升至交鈔兩貫,朝廷還被蒙在鼓裏!”

“這不過是他們再也瞞不住了。”司馬光異常平靜地說道,“但朝廷便算知道,亦無良策。”司馬康一怔,詫異地望著他的父親。便聽司馬光又淡淡道:“我是戶部尚書,朝廷家底,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自仁宗朝以來,汴京積畜之糧草,多則七年,少則五年。然熙寧七年起大災,國家大大小小水旱災害,便也沒稍停;緊接著是又是用兵,先是西夏後是西南,亦未曾停過。皇上是仁君,愛惜民力,救災用兵的糧草,多半用的都是存糧。汴京的存糧,這十年來,斷斷續續用得差不多了。今年汴京的存糧只夠一歲之用,這是再也不能少的了。你去汴河、黃河、蔡河、廣濟河看看,到處都擠滿了漕船。去年兩淮、兩浙是大熟,兩湖,兩江亦是豐年;今年也看情形也是豐年。為防谷賤傷農,朝廷在東南各地買糧,又想方設法把糧食送到京師、陜西、河東、河北,一是補足京師存糧,二是保證邊郡軍糧。尤其河北是天下根本之地,卻連連災害欠收,元氣剛剛恢復過來,軍糧供應,還是要仰賴東南。但是一條運河每年只能運這麽多糧食,如今已是到了極限,憑誰也沒有本事將東南的糧食一下子全搬到京師、河北、西北、益州來——若非石越當年倡議,修葺了自江陵至京師的河道官道,使蔡河分解了汴河之壓力,便是眼下的局面也難以維持。漕運運糧,平均每運米百萬石至京師,需費三十七萬緡錢——這還沒算上漕船、漕兵以及疏運河道之成本。若讓糧食走陸路,從東南運到汴京,便是天價。這幾年從汴京運糧到兩北,朝廷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司馬光低聲嘆了口氣,擡頭望著司馬康,苦笑道:“你道我沒有想過運糧進蜀麽?我與呂吉甫雖然不和,但我卻寧肯呂吉甫得個好名聲,亦不願看到川中局面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