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 第六節(第3/4頁)

李憲是個極聰明的人,他本能地知道自己能有今日的地位,除了他的軍事才能之外,他懂得謹慎地避開朝廷的是非,只是單純地向皇帝效忠,亦是至關重要的原因。但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小心謹慎了一輩子,僅僅是一次回京敘職,便不由自主地卷入到了政治鬥爭的漩渦中。他當然會將這次會議的內容詳詳細細地報告給皇帝以劃清界階——他心知肚明,這也是文彥博請他與會的原因——但此時,李憲只能暗暗後悔自己多嘴。文彥博平素方正自持,極少耍手段,有時候會讓人誤會他只是純粹的儒士。但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已經開始用切膚之痛來體驗文彥博究竟是憑什麽做了三朝元老的!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將朝中重臣一網打盡!這位碩果僅存的慶歷老臣,的確不是吃素的。

“太傅,下官從未去過益州。益州究竟局勢如何,下官亦不得而知。所謂‘盜賊’,不過是聽到一些流言罷了。”李憲沉吟了一會,方模棱兩可地說道。

“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李大人遠在涼州,竟也聽到這樣的流言。不論是真是假,朝廷都應當設法徹查才是。依某看來,若不問而定方、李、王諸輩之罪,似嫌草率了些;但若置之不理,直是吾輩無能。不若趁此機會,將益州四司調往他路,另委賢能。待新官上任,查明真相,果有欺君罔上,再治罪未遲。未知呂相公與諸位大人意下如何?”文彥博含笑望著呂惠卿,雖然實實在在是在逼呂惠卿表態,聽起來倒讓人以為他是在和氣地與呂惠卿商議。

呂惠卿“呃”了一聲,不假思索地回道:“臨陣換帥,乃兵家大忌。以某之意,益州若新委官吏,不熟民情,只怕壞事。不過……”說到此處,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眼睛瞄了一眼李憲。他自己也知道文彥博請李憲來的用意,其實又豈止是李憲,只怕這廳中有一大半的人回家後便會立即上表向皇帝稟報這裏發生的一切。若是自己這麽一意阻撓,反倒顯得自己此地無銀,眼見這麽多重臣,要麽直接站在自己對立面,要麽持中觀望,等著看好戲,親附自己的幾個人卻沒有一個受邀出席。自己勢單力孤,文彥博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若依然半步不讓,形跡太露,他就真不知道將有多少彈劾自己的奏折在等著自己了。“不過,如唐康之語,李大人所聞流言,的確亦不可等閑視之。某以為可如此處置:西南局勢,的確需要選派良將為經略使統轄兵權,不妨便在這經略使外,另委一巡邊觀風使前往益州觀察軍民政務。太傅以為如何?”

呂惠卿這麽一表態,頗有點出乎眾人意料,文彥博一怔,立時便知應當見好就收,因問道:“那麽這經略使與巡邊觀風使,呂相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呂惠卿笑道:“經略使須是宿將,且要有破敵方略,方可以擔此重任。至於巡邊觀風使,不僅需通曉兵事吏治,還須熟悉益州情勢。這樣的人選,倉促決策,多有不妥。以某之見,還須請朝中大臣商議舉薦,由樞府薦經略使,都省薦觀風使,恭請皇上聖裁。”

文彥博眉頭微微一跳,旋即笑道:“樞府主武,都省主文,理應如此。”

“如此事不宜遲,太傅,今日便議到處罷。我等還須早點入宮覲見,向皇上稟報此事。”

文彥博微微額首,起身抱拳道:“如此,某便與呂相公一道進宮見駕,向皇上稟明今日所議之事。至於何時召見諸公廷議,皇上自當另有旨意。不過,還要勞駕回官署的諸公,請錯開分道而歸。”

“太傅,這又是為何?”王珪早就想起身離開這是非之所,此時聞言,不覺愕然問道。

文彥博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未及答話,呂惠卿已笑道:“禹玉兄,這裏諸公的官署多在宣德門附近,叫官員百姓們見到,還以為這麽多兩府大臣一道進宮,這汴京可又要流言四起了。”

石越用眼角瞄了一眼滿面春風的呂惠卿,又看了看文彥博下首的司馬光。他早已留意到,今日甚少說話的司馬光,每次目光掃過呂惠卿時,嘴角都會不自覺流露出一絲譏笑,那種表情,象極了獵人看到獵物進入圈套還懵然不覺妄作聰明時的神態。呂惠卿以為他逃過了這一關,他固然讓步同意派人入蜀,卻又將巡邊觀風使的人事權劃到了尚書省,使樞密院與文彥博以後無法對此置喙——但石越卻有一種預感,文彥博與司馬光,必然還有他們厲害的後招。

不過……石越忽然微微一笑,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真正主導大宋未來的西南政策的,也未必便會是文彥博與司馬光……

石越沒有官署要回,為了節省開支,免除增設冗官之煩,他負責的“編修敕令所”,與宋朝歷代的類似機構,都有所不同。這實際上已經類似於一個官方性質的學術研究所,編修敕令所中,官、吏加起來不到十名,絕大部分都是白水潭學院與太學的師生,他們雖然為官府辦事,但是卻沒有官銜,只是單純的聘任關系。本來讓石越負責這麽一個冷衙門,其實不乏他的政敵們想借此用一些極繁瑣的工作把他困住的意思,而在皇帝看來,讓石越有點“事情”做,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也都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對於石越如何折騰他的“編修敕令所”,別人都不怎麽關心,至於他管轄的官員,更是越少越好。不過既在所有人意料當中,又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是,石越在編修敕令所,果然又有了新的創舉——經常有人將石越比做年輕時的文彥博,這兩個人無論是做大事做小事,總是能做出一點可以成為官方典範的事跡來——這位提舉編修敕令石越“不負眾望”,上任沒多久,就請旨設置了數十個級別不同的課題,分別委托太學以及各學院進行整理研究,甚至連遠在杭州的西湖學院都爭取到了一個有關市舶務法令的課題……而在汴京的編修敕令所,只需要為它的課題挑選合適的學院,審查參預課題研究的師生資格,與學院簽訂契約,不時派人監督檢查課題進展,根據各課題組的申請向各個衙門移送公牒索取相關的文件档案……結果,這個曾經被人預期會非常繁忙的機構,竟然頗為悠閑,至少石越本人是非常的悠閑。相比之下,樞府、兵部、三衙等機構一起設置的負責編撰宋軍第一部正式的軍法典以及重新修訂各項軍事條例、操典的編修所,雖然上上下下有近百名文武官吏,但依然顯得忙碌不堪。而尤其是這個編修所是由樞密使文彥博掛名擔任提舉使的……兩相對比,尤顯刺眼。而從實際操作的效果來看,石越的方法也是相當有效的。如果讓官吏們來做這種事情,不僅耗時長,而且官吏們都認為這是冷衙門,極少有人能有積極性,往往導致錯誤百出。但各個學院卻不同,為了爭奪這些課題,他們搶破了腦袋,雖然有些小的課題石越只能象征性提供幾十貫甚至是十幾貫的經費,但大部分學院都恥於談錢,他們看重的也根本不是錢,而將這視為一種榮譽……實際上,在搶奪課題的過程中,只有西湖學院名目張膽地與石越討價還價過……最算再反對石越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編修敕令所的確是大宋最精簡節省的機構。本來石越甚至連官署不打算要,準備在白水潭學院租幾間屋子便可以,但是不料卻因此被台諫彈劾,以為這樣“有失體統”,迫不得已,他才把官署設到了國子監附近。不過基本上,這個官署裏面經常布滿了灰塵,石越常常隔上十天半月才會來一次,上司偷懶,下官們自然有樣學樣,有事沒事便往太學或白水潭學院跑,過分一點的甚至會跑到西京甚至大名府去——當然,他們是去“檢查督促各課題組的進展”,實際原因則是,大宋的確也頗有幾所財大氣粗的學院,但是,象西湖學院那種錙銖必較有辱斯文的學院,他們是絕對不會去的。也只有在石越發明軟筆的那一段短暫的時間裏,這裏的官員們才算是倒了點小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