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 第二節(第4/6頁)

“師正亦以為我能差使得動舒亶麽?”呂惠卿半真半假地苦笑道,“師正素知我與司馬十二不和,若說我看不慣他假仁假義,想將他逐出朝廷——在師正面前,我亦不說假話,這個心我是有的。但我又何苦搞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朝廷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當年介甫是不得已——我這又是何苦?”

薛向聽他這番話之意,倒似乎是呂惠卿並不願意把事情鬧得如此大,而竟是舒亶一意孤行,將呂惠卿綁上了賊船。他將信將疑,卻反問道:“相公的這番苦心,誰能知之?”

這句話卻是正中要害。

呂惠卿的確是想借陳世儒案打擊舊黨,借這個難得的機會,鞏固自己的政治權威。但他的目標,原本只是借著呂公著與蘇頌,一面殺雞駭猴,一面清算一些舊黨台諫,並不想把事情鬧得這麽大。但誰知道舒亶意欲揚名,不知道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竟然牽出了司馬光之子司馬康。呂惠卿眼見著有機可乘,當然不會介意趁機驅逐司馬光,亦不加制止,反而暗地裏縱容——他哪裏知道還有一個雍王唆使石得一在舒亶那裏推波助瀾,倒以為只是舒亶在迎合己意而已。誰料舒亶自知得罪舊黨,已無退路,為了占據主動,亦是為了自己的前途,越發肆無忌憚,竟然又逮捕吳安持、蔡渭,牽連更甚,搞得朝中人人自危。呂惠卿對此事先並不知情,但一旦木已成舟,他心裏雖然怨怪舒亶魯莽,卻也只能默認這個事實——他也不是不知道,對於舒亶而言,既然連司馬光都得罪了,就不怕把事情再鬧大些,事情鬧大了,就是逼著呂惠卿與舊黨決戰,這樣他舒亶才能有機會全身而退。否則,他辦了這個案子之後,成為舊黨最痛恨的公敵,舊黨緩過神來,首當其沖的就是他舒亶——他不能當過呂惠卿的槍後,又當呂惠卿的盾牌。

舒亶的確是個聰明人,如今的情勢,正如薛向所說,人人都以為是呂惠卿主使,舒亶不過是呂惠卿手中的大槍,呂惠卿反倒成了舒亶的大盾牌。

呂惠卿默然不語——誰能知之?誰會相信他?舊黨不會相信,新黨也不會相信;皇帝不會相信,司馬光、石越,甚至是他面前的這個薛向,都不會相信!既然人人都不相信,那麽是不是事實,根本就不重要。

薛向已經知道他幾乎說動了呂惠卿。

“皇上是個念舊的人——聽說陳世儒案,皇帝最初還想過要念陳執中的情份,留他一條命下來。舒亶口口聲聲司馬康涉案,時至今日,可曾有司馬康半句口供?”薛向的話已近於直白,“休道是馮當世,便是司馬十二——恕我直言,只要司馬康不伏罪,終亦不會有事。相公熟知早年故事,皇上初登大位之時,是先想過讓司馬十二為相的;是他不識時務,皇上才決定起用介甫。這些年司馬為計相,可曾出過半點差錯?十幾年君臣的情份——相公以為皇上會全不顧惜麽?”

呂惠卿越發的動搖起來。皇帝的心思,他比誰都清楚。趙頊最初只不過是惱怒蘇頌等人枉法循私,一時激怒,才令舒亶窮治此案。不料舒亶竟借機興大獄——這可不是皇帝的本意。只不過舒亶有個大義的名份,皇帝又在病重之中,少知外事,一時間也無力制止。在皇帝那裏,現在還以為司馬康涉案不深呢!

舒亶若真能把案子辦成鐵案,倒也罷了。

但是皇帝也不是那麽好唬弄的。

這也是呂惠卿始終放不下心來的原因。當今皇帝,不是可以任人擺弄於手掌之中的庸主。

“倘若司馬與馮當世最終果然無事……”薛向枯瘦的臉上,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皇上乃是英主,舒亶做出這等事來,皇上雖一時不察,終必厭之!若萬一有不諱之事,少主年幼,自是太後當國……”

薛向說到這裏便閉上了嘴巴。

的確,後面的話是不消多說的。

除非對舊黨取得徹底的勝利,到時候皇帝也好,太後也好,都只好承認既成事實。否則,表面的局勢看起來越是樂觀,實際上就越是危險。但是,舊黨不是那麽容易打倒的。範純仁聰明的保全著實力,而蔡京……呂惠卿想起今日在政事堂的事情,心裏就越發的感覺到不安。石越和他的黨羽們,可遠比舊黨那些迂腐的儒生們危險。

“如之奈何?!”呂惠卿忍不住喃喃問道。

“為相公計,如今須要留一個退步。”薛向的小眼睛裏閃著精光。

“退步?!”呂惠卿笑了起來,那是苦澀的笑聲,“我有退路麽?我實是無路可退!行百裏半九十,今日之局面,來之不易,我哪裏還有退路?”

若非是司馬光們咄咄逼人,非要將他從相位上拉下來,他當初又何苦讓舒亶去查舊黨大臣的私隱不法之事?如今舒亶已經不顧一切地將自己綁上了一條船上,這時候,他還能有退步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