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 第二節(第2/6頁)

呂惠卿與舒亶敢於為所欲為,在範純仁看來,也是直接與當前的政治現實有關的。倘若皇帝身體好轉,或者範純仁等人有機會面聖,縱然不能馬上制止舒亶的大膽妄為,亦能使其所有忌憚。那局面就會大有改觀。尤其是,範純仁一直還在擔憂皇帝的用心。

所以,馮京話裏透露出來的希望,不由得讓範純仁精神一振。皇帝不僅在延和殿召見秦觀,而且還主動關心起杭州、廣州知州的任命,那麽這一次,說不定就有機會面君。

呂惠卿坐在那裏,淡淡地瞥了範純仁一眼,停下筆來,“皇上素有知人之明。”他輕輕頓了下,又道:“但狄谘始終是武人,任廣州知州,已是有違祖制,何況是杭州?”

“祖制?”呂惠卿的質疑,讓馮京與範純仁頓時結舌。盡可能不讓武官出任親民官,的確是宋朝的祖宗家法,不過由呂惠卿來維護這“祖宗家法”,卻怎麽樣都透著幾分滑稽。

“這裏是醫官診斷、用藥的記錄抄本。”呂惠卿從案上抽出幾張紙來,遞給馮京,“今日皇上精神略好了些,這是國家之幸。但是……”呂惠卿喟然輕嘆,輕輕搖了搖頭。

馮京接過那幾張記錄,連忙認真的瀏覽起來。範純仁見他臉色漸漸蒼白,一顆心頓時又沉了下去。卻聽呂惠卿又說道:“依某之見,杭廣兩州太守之命,還是要等狄谘換了文資之後再說。與高麗的談判,不如還是先讓蔡京去一次杭州,他到底熟知高麗情事。此外,蘇頌這回只怕難以洗脫罪名了,皇上日前問我,欲以韓忠彥為開封府尹,未知二公意下如何?”

“韓忠彥倒沒什麽,只是蔡京……”馮京亦沒怎麽將韓忠彥放在心上,只覺那是韓琦的蔭澤,無可無不可;但是蔡京調回京師沒多久,卻又要被派往杭州——他雖然不知道呂惠卿是何居心,但僅憑直覺,便已知其中沒有這麽簡單。

範純仁看呂惠卿神態,知他也頗看不起韓忠彥,他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剛才的一幕——要說韓忠彥懦弱也可,但是他能說出那些話來,卻終是足以證明這人並不如眾人所認為的那樣簡單。但這時候也無暇多想,因道:“開封府始終是要地,以韓忠彥鎮之,忠臣世家之後,足可托付。不過,與高麗的談判,我以為交給秦觀便可,朝廷無須再派使者。否則顯得朝廷朝令夕改,失信於人。且太府寺亦是事繁之地,蔡京善會理財,可為薛向良助,不宜輕離。”

但呂惠卿原本卻沒有要故意支走蔡京的意思。皇帝因為狄詠與清河的原因,一直也想重用狄谘,但卻屢屢受阻,主要原因還是狄谘的出身。狄谘是熙寧間極為少有的以武資做親民官的例子,政事堂與台諫對此早有不滿。原本皇帝想讓狄谘換成文資,調回汴京進入中樞,結果受到汴京士大夫的歧視與排擠而未果。不知是否是受此刺激,後來皇帝想讓狄谘先換成文資,竟被狄谘拒絕了。他上表公開宣稱,寧可不做知州,也要做武官。結果此事就僵在那裏了。這次皇帝無非是想給狄谘找個台階下。但是,狄谘與豐稷,都與石越關系非淺,呂惠卿也不願意石黨長期把持東南要鎮,因此老調重彈,先將這事拖下去。推薦蔡京,不過是想把台面做得漂亮而已。結果卻沒有料到,這麽簡單的一個推薦,竟然被馮京、範純仁異口同聲的反對。呂惠卿頓時覺到一種異樣——要知道,這兩個人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反對過自己的主張了。

他心中猜疑,臉上卻不露聲色,只淡淡說道:“既如此,還是交給秦少遊罷。”

當天晚上,呂惠卿一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劄子去太府寺卿薛向府中,請薛向過府敘話。當年王安石為相,稱得上新黨幹將的,除了王元澤外,不過韓絳、呂惠卿、曾布、鄧綰、蔡確、薛向等數人而已。這些人中,韓絳資歷較高,鄧綰很早就遭斥,呂惠卿、曾布、蔡確,雖然同為新黨天王級的人物,但除了對王安石外,彼此間卻互不服氣,明爭暗鬥從未停止過。呂惠卿雖然最終在政治鬥爭上勝出,接過王安石的衣缽,十年為相,繼續主持熙寧變法;但是新黨經過這一內耗,其實也元氣大傷,曾布、蔡確相繼被貶往海外——當年王安石變法之時,新黨便已是人材奇缺,至呂惠卿執政時,新黨所能依賴的,只能是常秩、舒亶、陳元鳳這種資歷、聲望更淺的官員。象章惇、陸佃這樣資歷的人,因為對呂惠卿不滿,許多人都倒向石黨,留下來的也是支持新法多過支持呂惠卿,這些人都是呂惠卿所指望不上的。這也是呂惠卿在執政期間沒有推行過於激烈的改革路線,維持與舊黨、石黨共同分享權力的重要原因之一。要知道,當年王安石執政時,不僅是皇帝唯一的選擇,而且又有崇高的道德威望,在“政府”中,有韓、呂、曾三大助手,先後又有鄧綰、蔡確掌握台諫,整個新黨毫無選擇地團結在王安石的周圍,自然比較有底氣大膽改革,也不那麽害怕政治鬥爭。但呂惠卿執政十年,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好事。外有司馬光、石越制肘,連台諫都無法完全控制;內則始終無法有效地統合新黨,為了鞏固自己的權位,呂惠卿被迫從現實主義出發,做出了大量的妥協。但即使是這樣,呂惠卿也從未動過念頭要引薛向進中樞幫助自己。薛向早在仁宗之時,便以“財計”聞名,長期在永興軍路(即陜西路)等地擔任轉運使,政績卓著;熙寧初年,又曾經是均輸法的實際執行者,做過六路發運使,權傾東南。而且,因為長期在外,只短暫擔任過權三司使,旋即又轉任地方,遠離汴京的紛爭,也是早期新黨天王中,除了呂惠卿以外碩果僅存的一個人。但也正因如此,不能真正統合新黨的呂惠卿,更加不願意新黨中再出現可能的競爭對手,因此,盡管二人私交甚好,但呂惠卿為相期間,多半的時間薛向卻都在各路任轉運使等官職——熙寧西討的時候,皇帝因薛向熟知陜西情事,曾經想召他為同知樞密院事,負責軍需後勤,亦為呂惠卿所沮,只是這事幾乎沒幾個人知道。直到不久前,呂惠卿幾乎自保不暇,薛向才得以進入中樞,擔任太府寺卿。其後,呂惠卿為了拉攏薛向,更是暗示只待皇帝病好,便引他進入政事堂當參知政事。薛向雖然明知道呂惠卿有猜忌自己之心,但是他執行均輸法之時,得罪過不少人,舊黨很不喜歡他,而與石越雖無舊隙,但是石黨正是倒黴之時,石越自顧不暇,他也指望不上——更何況,他資歷遠高於石越,又不象曾布受過挫折且與石越私交甚密,他也未嘗沒有恥居其下之心。所以雖說熬了十幾年,到頭來,他暫時能倚賴的,還是只有呂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