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 第二節(第3/6頁)

薛向雖然資歷很深,但他知道汴京實稱得上是龍潭虎穴,甫入京師,自己並無半點根基,更不敢造次。只是安安份份做著自己的太府寺卿,一面往來公卿之府,一面卻密切地關注著汴京政局的變換。接到呂惠卿的劄子後,薛向便知定有要事,也不敢怠慢,連忙叫了馬車,風急火燎地趕到呂惠卿的相府。

到了相府,呂惠卿親自迎到中門,卻不去客廳,一路領著他徑直往花園而去。薛向見呂惠卿神色如常,對自己的禮儀、態度亦一如平常,心裏更加捉摸不定。對汴京局勢,他既是局中人,亦是局外人。幾十年宦海沉浮,讓薛向很敏感地意識到,呂惠卿現在的處境,其實遠沒有表面的那麽風光。朝中的平衡的確已經被打破,但天平未必就是朝向呂惠卿這一邊偏移,更不用說占據壓倒性的優勢。在這個時候,呂惠卿忽然利用舒亶,借著一件偶然的事件,與舊黨幾乎是進行著不留後路的決戰,薛向始終想不清楚是為什麽——這根本不是他所了解的呂惠卿。

本來,呂惠卿是得意還是倒黴,薛向也並不關心。但是,現在卻不同了,他已經六十八歲!

雖然自覺身體還很硬朗,可這麽老了還不請求致仕,朝中台諫彈劾之章,同列譏諷之聲,早已是不絕於耳。但薛向做了幾十年的官,這時候若是說還有什麽所求的,便只有一樣了——如若不能位致宰執,難免死不瞑目。如今眼見離達成心願只有一步之遙……薛向的心裏,也如同有一面鼓一般,在不停地催促著他。

仆人們引導著呂惠卿與薛向進了花園的一間水榭之內,裏面早已布置好了茶果點水之類。薛向見水榭之中就擺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忙請呂惠卿坐了主位。呂惠卿亦不謙讓,笑著坐了,一面吩咐侍女倒酒,一面笑道:“師正不是外人,我亦不鬧那些玄虛。今晚請師正過來,便是想清清靜靜地說點話。”說罷,也不等薛向回話,擡擡眼皮看了侍女一眼,倒完酒的侍女連忙欠身緩緩退下,頃刻之間,水榭之內,便只剩下呂惠卿與薛向兩人。呂惠卿一只手端起酒杯,雙目注視薛向,淡淡問道:“不知師正以為今日之勢如何?”

他單刀直入地這麽一問,薛向的眼皮不由得猛地一跳。“呂吉甫這是有求於我!”——只在一瞬間,薛向腦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但薛向卻絕不敢向呂惠卿討價還價,他並沒有昏了頭——呂惠卿知道他想要什麽,也知道他想的東西,必須通過他才能得到。這時候和呂惠卿討價還價,不過是自取其辱。

想要什麽,要靠自己!

薛向忽然覺得喉嚨有點幹,使勁咽了一口口水,笑道:“相公當比我更清楚。”

“師正!”呂惠卿盯著薛向看了很久,終於嘆了口氣,“皇上勵精圖治十七年,我等嘔心瀝血,前仆後繼,國家才有今天這個局面。這次爭的,不是個人的榮辱,而是大宋的前途!順著介甫開創的這條路走下去,天下必能致太平;但若是中途而廢,而百裏者半九十,再回到那些因循守舊的腐儒手中,我們十余年的辛苦,就算是白忙一場了!”

“雖是如此,但只要有皇上在,公復何憂?且這麽多偽君子身陷陳世儒案,連司馬十二亦未能幸免,相公又有何懼?”薛向眯著眼睛笑道。

呂惠卿卻忽然沉默下來,冷冰冰地望著薛向。

薛向忽然感覺後脖發涼,他避開呂惠卿的眼神,試探著問道:“難道、難道皇上……”

“皇上雖有小恙,但無大礙。”呂惠卿毫不猶豫地回道。

但薛向卻是不怎麽相信的。但他也不肯揭破——他忽然想起呂惠卿給過自己的暗示——等皇帝病好,如果皇帝的病不好呢?嘿嘿!但薛向卻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笑道:“菩薩保佑。其實依我之見,有些事情,相公原是應當略忍一忍的。這回那些‘君子’們醜態畢露,但舒亶也太大膽了些,不免有些連累到相公。”

“師正一向是快言快語的,今晚怎麽吞吞吐吐了?”

“我的意思是,這次陳世儒案牽連這許多公卿,原本或只是依法窮追,這也無可指摘。但是那些犯官狗急跳墻,亦難免會胡亂攀汙。舒亶辦案似嫌輕率了些,這種大案,還是當諸事請旨的好。象司馬康、吳安持、蔡渭這些人,總要稍留些體面。似他這般辦案,全不給自己留退步,苛刻過甚,朝議洶洶,倒似是他在借機黨爭一般,還連累了相公。”

“禦史辦案,與我何幹?”呂惠卿“詫”道。

“相公既要我直言,自己為何又不肯推心置腹?”薛向卻不肯讓呂惠卿這般裝模做樣,“諸‘君子’們可都以為舒亶不過是相公的黨羽而已——且不管他是不是,他這般莽撞,人家卻不免把賬記在相公頭上。‘苛酷’二字,不是甚好名聲。恕我直言,今日誤相公者,舒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