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 第三節

一團團陰慘慘的烏雲,在初冬的天空中,緩緩地移動著,整個蔡府都仿佛沉沒在這些烏雲的陰影中一般,感覺陰冷陰冷的。

蔡京背著雙手站在窗邊,擡著頭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天空中的烏雲,仿佛想看透那厚厚的烏雲後面,究竟藏著什麽東西。他身後,範翔笑吟吟地打量著房中的布置,他似乎是被房中那土漆木架上的陳列迷住了,隨手拿起一件海外的奇珍異寶,嘖嘖感嘆一番,便又放回,立馬又撿起另一件寶貝來品玩贊嘆。一面還不住嘴地笑道:“我怎麽便沒這般好命?要當官,還是要去杭州……”

聽到這話,蔡京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旋即笑道:“範仲麟你怎麽便不想去淩牙門?蔡持正家才叫富可敵國——聽說蔡渭這回可是送了一座象牙座鐘給舒亶!”

“那多半是謠傳。”範翔笑嘻嘻接道,手裏卻沒有停著,又拿起一座三佛齊的水晶塔來細細端詳,笑道:“這可是寶貝。”

蔡京回過頭來,微微一笑,道:“你怎知便是謠傳?”

“我自然知道。”範翔將水晶塔放回原處,一面笑道:“舒亶抓蔡渭,不過是個障眼法。蔡渭是馮京的女婿不假——但舒亶這麽做,卻只是告訴馮當世,他是被逼無奈的。別人都不知道舒亶與蔡確私交甚好,難道馮京也不知道?”

“舒亶與蔡確私交甚好?”蔡京倒真的吃了一驚。

“你道舒亶為何盯上陳世儒這案子?我有日和幾個開封府的小吏一道喝酒,才明白此中原委。蔡確有位同年,與舒亶卻是同鄉。陳世儒案發,是蔡渭托了這位同年找舒亶來報仇,當年陳執中曾經羞辱蔡黃裳……”範翔的眼睛一直在蔡京的陳列上面移動,“你說蔡渭怎麽便會被牽連進去呢?這不過是舒亶的苦肉計罷了,做做樣子給馮京看。蔡家送過東西給舒亶那自是不用說,但象牙座鐘都能傳出來,顯見是有意為之——若有人借此大興文章來彈劾舒亶,便上了他惡當。到時候皇上下旨問蔡渭,有沒有這事。蔡渭一口否定。從此以後,只怕別人再說舒亶什麽壞話,皇上都不會相信了……”

蔡京目不轉瞬地望著範翔,他自然知道範翔現在是石越面前的“新”紅人。但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範翔被石越看重,是有道理的。

“舒亶這點子伎倆……”範翔使勁搖了搖頭,終於不再看蔡京木架上的東西,轉過臉來,望著蔡京,嘆道:“是範公依然猶豫不決。不過,不瞞蔡兄,我倒是挺佩服範公的。捫心自問,這時節還能守正道而不改其志,的確稱得上君子的。”

“那是守小義而失大義。”蔡京卻不以為然。

“何為小義,何為大義,那是很難說的。”範翔笑了笑,卻不與蔡京爭辯,又說道:“不過以我等之智,亦不必勞神分辯。我只知道石公所持的,便是大義,如此足矣。”

“正是。”蔡京言不由衷地附和道。

“既然蔡兄也這麽認為,那麽事情便好辦了。”範翔忽然直視蔡京的眼睛,一面又笑道:“石公之意,範公雖想要守道而亡,我等卻不能坐視正人被難,奸小亂國。範公可以做他的君子,小人不妨便由我輩來當好了。”

蔡京迎著範翔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一面也笑道:“仲麟之意是?”

“蔡兄是個聰明人。”

“茲事體大。”蔡京笑道:“既非石公親口所說,又不曾有石公的親筆……”

他話未說完,範翔已打斷了他:“蔡兄信不過我麽?”他言笑晏晏,但話裏卻是藏針。

蔡京連忙賠笑,口中卻依然有遲疑,“不敢,但……”

“蔡兄,在下有一句忠言相告——人孰不愛身?但兄身處旋渦之中,便是想明哲保身,只怕亦未必能夠!”

蔡京心頭一震,他卻不敢擔這個“罪名”,連忙笑道:“仲麟莫要誤會,我豈是想要明哲保身之人?”

“以兄之智,必不至此。否則以石公知人之明,又怎麽會如此倚重蔡兄呢?”範翔見蔡京神態,又嘻嘻笑道,“石公也是一向誇贊蔡兄有勇有謀,敢於任事的。”

蔡京見他這樣,口中說著“豈敢”,心裏卻不禁苦笑。他並非是想在這個時候與石越撇清關系,改投門戶——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也不敢心存觀望之念——他當然知道,以他此時的資歷地位,根本沒有資格進行觀望。自從熙寧八年起,蔡京便已經將自己的命運牢牢地綁在了石越身上。即使石越一時並不得志,蔡京也是堅信石越終有一天會重新執掌大權的,也知道惟有追隨石越,才能替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

但是,他的地位越高,自保之心卻不免越重。熙寧八年的時候,蔡京不過一綠袍小官,在汴京沒有半點背景,也不得人賞識,曾經求見王安石卻被當面羞辱,石越出知杭州,對蔡京來說,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自然要牢牢抓住,攀上這棵高枝。那個時候為了得到石越的信任,蔡京是什麽事都敢做——“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當五鼎烹”——蔡京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年的決然。而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報,雖然石越沒有推薦他做館閣,但是不到十年的時間,從錢塘尉,到市舶務,到杭州通判,知州,到太府寺丞,升遷速度之快,也已經是很令人羨慕了。若非石越被閑置了幾年,他的升遷也許還會更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