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 第二節

經歷過坎坷不斷的一年,在新年的第一天,總算是有個好兆頭。此時,從屋外邊隱隱約約傳來石蕤與婢女們的歡笑聲:“投麻豆羅!投麻豆羅!”石越笑著走到門口,遠遠望著女兒與婢女們圍在一口井邊,將麻子和赤豆一顆顆興高采烈地丟進井中,每扔一顆,眾人就發出一陣歡呼聲。石越也不禁被這歡快的情緒感染,自言自語說道:“這瘟神也該走了。”

潘照臨與陳良望著石越的背景,不由相顧一笑。陳良笑著對潘照臨說道:“我也有預感,今年該否極泰來了。”

潘照臨卻只是含笑不語。對於高太後在元旦朝會上所為,他心裏其實感到很遺憾。他設法打探過皇帝的病情,幾乎可以肯定,皇帝很難熬過這個春天。按目前的形勢,在皇帝去世後,石越的權力會更加增大,但卻始終有高太後、王安石與司馬光等人掣肘。若是高太後果真站在雍王一邊便好了,那樣的話,石越就可以趁機輔佐太子繼位,通過平叛,石越便能掌握更大的權力——如若高太後與雍王一起發動政變,那麽在他們失敗後,連舊黨的勢力也將受到嚴重打擊。這對幫助石越忙走到權力之巔,是極為有利的。可惜的是,高太後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厲害。她在元旦朝會上的舉動,甚至還可能緩和他與皇帝的關系。此前李向安傳來話來,道皇帝已令李清臣、安燾寫好遺詔,雖然不知道具體內容,但據宮中傳言,皇帝在遺詔中設立了輔政大臣。雖然傳言未必可信,卻也透露了皇帝很可能想加強宰執的權力,以在他死後制衡高太後的想法。這無疑也是對石越有利的。然而,若太後與皇帝的關系緩和,這傳言很可能就會徹底變成謠言。

不過,這些想法,潘照臨卻是絕不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半毫的。

在他看來,石越的性格中存在著極大的缺陷。石越最大的優點,莫過於善於妥協,善於謀求與不同派別的人合作,但潘照臨卻認為,這同時也是石越最大的缺點。在羽翼未豐的時候,妥協與合作,都是必要的手段。但如今石越羽翼漸漸豐滿,石越卻比以前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地與新、舊兩黨通力合作,甚至甘心讓司馬光位居首相。這是潘照臨所無法容忍的。

但潘照臨與石越相處十余年,也知道在這一點上,他是無法說服石越的。他太了解石越,石越的性格中,溫和有余而冷酷不足,即使對政敵,他也無法做到決絕無情,更何況是對同盟與部屬。若是一個普通人,這也許算不是缺點,但對於一個首領來說,卻是重大缺憾。潘照臨覺得,這種性格正是石越最不如王安石、司馬光的地方。

王安石也罷,司馬光也罷,他們絕不僅僅只是普通宰相,他們立場鮮明,對自己的決斷充滿信心,而且也能讓身邊的人感覺到這種信心,源於這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在必要時候,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采取斷然的手段,對付反對者。無論他們身居任何職位,他們都會被人們視為領袖君臣的人物。這兩人就像兩面赤幟,插在任何地方,人們就會自覺地向那裏集中。

而石越,潘照臨相信他不缺少這種潛力,而且也是當今除了王安石與司馬光外,最具有這種潛力的人。但他的性格,卻束縛著他,令他無法變成赤幟一樣的人物。

當年石越撫陜時,潘照臨一度發現,石越曾經有過那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所以在陜西時,石越多有獨斷之舉。那也是石越能夠樹立起他在西軍中威信的重要原因。但是回到汴京後,那個充滿信心的石越卻漸漸消失了。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還是石越的性格中缺少那種天生的自信心。在陜西時,因為石越是一路的最高官員,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下屬,他擁有最高的權力,承擔最大的責任,又受到富弼的開解,能夠無所顧忌地做事,在某種程度上,那種強烈的自我信念,實是由環境造就。而一旦他回到汴京,在這個完全不同的環境裏,自然而然的,石越便會根據他以往的經驗來應付。而且,潘照臨發現,不知為何,在陜西,石越可以毫不顧忌改正官員的派系,但在汴京,他卻對黨爭格外的敏感,甚至可以說是厭懼。

石越的身份地位已經大不相同,但他卻依然還在不自覺地扮演一個調和者的角色。他竭力與司馬光、王安石們友好相處,通力合作。在處理危機的時候,又瞻前顧後,過多的反省,信心不足,時時顧忌司馬光等人的想法,拿不出一個立場鮮明的解決方案。雖然潘照臨對交鈔危機等麻煩也束手無策,但卻毫不妨礙他敏銳地覺察到石越在心態上面的問題。潘照臨相信,正是這種心態,束縛了石越的才能,也束縛了他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