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 第一節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十一日,宣布“山陵五使”的人選——按照大宋祖宗之法,皇帝的喪葬事宜,將由所謂的“山陵五使”全權負責。五使人選皆有慣例,在那個位置上,想不做也逃不脫,不在那個位置上,想做也沒機會——山陵使自然是首相司馬光、禮儀使是禮部尚書李清臣、鹵簿使是工部侍郎呂大防、儀仗使是禦史中丞劉摯,橋道頓遞使則是知開封府韓忠彥。

同日,正式尊高太後為太皇太後,向皇後為皇太後,朱妃為皇太妃。因為在國喪期間,不再實行冊禮。

十二日,也就是趙頊去逝三日後,遵照趙頊的遺詔,百官至閣門上表,請皇帝聽政;又至內東門上表,請太皇太後聽政。同日,太皇太後與小皇帝頒布的德政中,赫然包括各地所有拖欠之歷年稅賦,皆可用交鈔按官價補交!

十三日,大斂、成服……

如此效率,自有宋以來,應當算是比較高的,在外人的眼中,大宋朝仿佛已經從石得一之亂中迅速的恢復、振作起來,除了皇宮內靈幡紙帳素幔白龕外偶爾露出來的刀劍斫過的傷痕,這場兵變,似乎並未給大宋朝造成什麽傷害。

但保茲宮的高太後,卻很清楚,大宋朝傷痕累累的外殼之下,同樣的暗流洶湧。她知道自己垂簾聽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設法彌補這傷痕,不要令得這傷痕再傷害大宋的宗廟社稷,也不要再傷害到她自己……然而,直到真正接過自己兒子的這個國家,高滔滔才算真正明白,這個國家,處於一種怎麽樣的局面——如今的國庫,連她兒子的喪葬費用,都已經付不起了!

“真宗皇帝升遐,營造山陵等費用,預計是七十萬緡,實際花了一百萬緡。此已是極節省了——仁宗皇帝升遐,僅賞賜遺物,花費便超過一百萬緡,合計超過一千一百萬貫匹兩,折合成緡錢,不下六十萬緡……而今日之國庫,所有緡錢加起來,亦不足此數。”

高太後將司馬光的奏折輕輕擱到木案上,不自禁的嘆了一口氣,但她此時的心情,卻無人能夠理會,站在桌案邊不遠處的向皇後,低垂著頭,絲毫也沒有留意到她——方才高太後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瞥著她,注意到她自進來問安之後就再也沒有擡起過頭。

憔悴的容顏,紅腫的眼睛,茫然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讓這個已年屆中年的婦人更顯蒼老,便高太後關心的並不是這些,雖然她很理解這個失去丈夫的婦人的悲傷與無助,但是她還是不可抑制的覺得生氣與失望——她究竟知不知道現在的大宋面臨著什麽樣的局面?又究竟知不知道如今的一切都得她們來面對,來決定了!她們不是尋常人家的婦人,可以縱容自己盡情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望著魂不守舍的向後,越發感到失望。她甚至後悔將她叫來保慈宮,這是個只知道三從四德的婦人,原本亦無法幫她分擔什麽……但是,雖然一直生活在宮中,雖然對帝王之術也了然於胸,但,在沒有真正成為這個天下至高無上的主宰之前,即使是高太後,也無法真正理解“孤家寡人”是什麽意思……然而,此時,她漸漸有點明白了。

她很盼望有人能幫她分擔一點肩頭的壓力——但她亦知道,自古以來之所以女主當權,容易政治腐敗,正是由於這種壓力。能夠幫女主“分擔”壓力的,除了宗室、外戚與宦官,還能有什麽人?而一旦將無上的權力賦予了這三者,天下就離覆亡不遠了。

高太後時時刻刻,都牢記著這條分界,她絕不願輕易逾越這些分界。所以,盡管她知道她身邊並非沒有人材,……卻也不敢隨便使用。偌大的皇宮之內,她唯一可以放心的只有向後……這也就是說,實際上,將不會有任何人幫她分擔……她別無選擇,惟有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才能保住她兒子的基業。

想到兒子,高太後心裏又是一陣疼痛。

一個兒子留給她一個看似強大,實則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天下,外加一個不到十歲的稚子,一個懦弱無能的寡婦……另一個兒子,卻為了得到這個負擔一般的天下而謀後,被幽禁在王府之內。

如今,連她最小的兒子都不得安生。外朝的大臣們雖然口裏不說,但是有了趙顥的前車之鑒,對趙頵也心懷猜忌;而趙頵也心知肚明,整天小心翼翼的生活著,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高太後原本並不喜歡這個小兒子,因為她覺得他太謹小慎微,二三十歲的人,做事卻象六七十歲一樣。但是,此時,這個小兒子,原本應當是她在感情上最後的依靠,可是在外朝大臣那無形的壓力下,她甚至不敢隨便宣他進宮相見!

這金碧輝煌的皇宮,實在隔絕了太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