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 第三節

石越是個意外的來客,在簡單的寒暄之後,賓主之間便陷入了短暫的靜默。看著仿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的石越和安靜等待石越說出來意的王安石,隨侍在王安石身後的王防明顯覺得氛圍有異,但他更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麽打破眼前的僵局,他也完全不能明白此時此刻石越為什麽會突然到來。

偌大的廳中,只有放在桌案上的紙頁被風吹動發出的簌簌聲響。石越側過臉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某頁最末的幾行字,“中宗?”他望著王安石,連連搖頭,“不是中宗!”似乎是想要抓住這個話題,石越不等王安石說話,又馬上接著說道:“這篇謚議在下與君實相公都已經看過,廟號中宗,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業!法三王不法秦漢,大行皇帝的功績,古之帝王,惟商高宗武丁可以相提並論!”

王安石的眉毛挑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石越卻如同全然沒有留意到,又提高聲音重復了一遍,“高宗英文烈武聖孝皇帝!”

“高宗英文烈武聖孝皇帝!”王安石輕聲復敘了一遍,隨即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君實相公原有意恢復西漢制度,然禮部、太常寺皆以為帝謚自唐以來,因循已久,本朝請帝謚向為六字,若輕易變革,不免駭人聽聞,故只得作罷。然學士院所議廟號中宗,兩府以為尚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業,乃請廟號為高宗!”石越留意著王安石的表情,看到自己說完這番話後,王安石衰老得近乎枯槁的臉上突然流露出的松弛神情,他已經知道這個廟號能令王安石滿意了——趙頊也的確配得上高宗的廟號!石越在心裏說道。而王安石這一刻流露出來的情緒,也讓他更加堅定的了自己先前的認定。“不過,南郊請謚,是七個月後之事,這等大事,定議呈上太皇太後、皇上禦前之前,兩府定會選征得侍中之同意……”

“沒什麽好再商議的了!”王安石提高聲量,打斷了石越,“大行皇帝運量酬酢,萬世可得而宗者,大行之廟,配得上高宗之號!”

石越點了點頭,雖然王安石抑制著自己的感情,但他還是能夠感受得到王安石聲音中的激動之意,他更能夠理解王安石此時的心情,正是出於這樣的理解,才讓他相信今天的來意能得到一個理想的結果。

“自從侍中返京後,即使是發生了石得一之亂,侍中亦甚少對政事發表意見。”石越的聲音裏帶著一抹感慨,仿如無意般的又道:“許將曾經建議,讓侍中為山陵使……”

看到眼前老人的表情頓顯僵硬,卻依然固執的保持著緘默,石越又嘆息道:“我知道侍中的心意,亦能明白侍中的心情——侍中其實極想為大行皇帝做些什麽。”他望著王安石的眼睛,突然脫口而出:“大行皇帝的功業,絕沒有任何人能夠否定!”

王安石注視著石越的眼睛,他想知道石越這句話有多少是出自真心。這句話對於王安石來說,的確如此,但是對於其他人卻未必。他也並非那麽信任石越——王安石知道,趙頊曾經束縛過他的翅膀,令他不得展翅。

石越能很清楚的感到覺到王安石的不信任,因為王安石從來不會費心去掩飾這些感情,對於王安石來說,喜歡與厭惡,都是光明磊落的,他從來不會在乎對方的身份與地位,也不會計較這背後的政治考量。

但這種不加掩飾的懷疑卻格外的刺激了石越。

皇帝不是你王安石的!石越望著王安石的眼神變得強硬。對於石越來說,趙頊絕非是一個普通的宋朝皇帝,甚至也不僅僅是一個曾經的朋友。在趙頊身上,他也寄托過太多的東西!

“大行皇帝的功業,絕沒有任何人能夠否定!”他挑釁似的高聲重復著,“大行皇帝獨一無二!攢宮殯於福寧殿西階,一直要到七個月後,才會啟程去山陵,但是,我每次去福寧殿,都會覺得那裏很陌生,很虛幻……當我說到皇上,說到官家的時候,我心裏想的,依然還是大行皇帝……”

“天下都在為大行皇帝服喪!宮中與宗室們,要為大行皇帝守三年之喪;外朝以日易月,要守三月之喪;天下軍民,依大行皇帝遺詔,要守三日之喪……但那些穿著喪服,嘶聲痛哭的人中,又有多少人心裏想的只是大行皇帝所賜的遺物與新君的賞賜?”

“真正悲痛的人,沒有資格沉浸在悲痛中。”石越咄咄逼人的望著王安石,“我知道,侍中亦應當知道,若我輩不能將大行皇帝的基業發揚光大,不止大行皇帝十八年勵精圖治要付諸東流,我輩還要連累大行皇帝為後世所譏笑!”

“我石越斷不會效法無知的婦人,吾輩亦非黃毛稚子,當叛兵將箭射進福寧殿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知道,哭泣守不住大行皇帝的基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