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 第四節

石越的保證並非信口開河。

在他拜見王安石的次日,兩府即向王安禮與李憲下達了密令,嚴禁邊將向李秉常部挑釁,並告知二人,若西夏得知大行皇帝升遐欲遣使至汴京吊哀,可以接納其使者,同時,允許秉常派遣使者至夏國王陵祭祀。

強硬的對夏政策,在趙頊死後,終於開始松動。但這一切卻只能秘密進行,盡管人心轉向,厭惡戰爭的情緒開始流行,但石越與司馬光都不能不顧忌許多士大夫的另一種情緒——對大行皇帝趙頊的懷念與維護。

儒家有“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的聖人之言。大行皇帝屍骨未寒,就改變他的政策,不僅會觸怒反對者,便是那些支持者,在心裏面也會犯嘀咕。今日的石越,可不能打出“以母改子”的旗號來,這不僅會激怒王安石,而且更是否定了自己——這無疑是因小失大,如果他這麽做,朝野中原本支持他的許多士大夫,會將他看成是只會迎合上意、反復無常、背叛趙頊的小人。

於是,在下達這道密令的同一天,詔旨頒布了對王安禮與李憲的獎賞——前者加樞密副使,後者追敘其過往之軍功,封武功侯。

說是安撫也好,說是賄賂也罷……其實這樣做用處並不大,對於李憲倒不必擔心,他自然會心領神會,但以王安禮的身份地位,只要他在安西府,與西夏接洽便不可能瞞著他——盡管王安禮並不是那種迂腐的士大夫,盡管王安禮也貪財愛色,在意功名利祿,但王安禮始終是個士大夫。若是不幸他反感此事,那區區一個“樞密副使”,是封不住他的嘴巴的,他畢竟是進過政事堂的重臣。

然而,不論怎麽樣,做了總好過沒做。這亦可以當成石越對王安石同意出鎮杭州的一個小小的回報——王安石當然不屑於這種交易,可石越亦不會笨得竟將此宣之於口,自取其辱。

他只要恰如其分的表露出自己的善意便足夠了。

石越與司馬光已經達成共識,此時趙頊雖然病逝,局勢發生變化,但這個共識並未改變——司馬光支持石越略顯激進的挽救交鈔計劃,而石越則支持司馬光的戰略收縮政策——這亦是石越向王安石保證的全部含義。如若一直是兩北不靖,西南不寧,只怕王安石亦不會有心思呆在杭州,搞什麽鹽債和封建。

老天似乎並未完全拋棄石越,在向西夏悄悄的邁出了第一步之後,從益州也終於傳來了第一個好消息——高遵惠與陳元鳳在圍困伏虞縣城幾十天後,於熙寧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攻入伏虞縣城,平定了所謂的“陳三娘之亂”。

雖然這並不是一次完美的勝利——陳三娘在城破之日不知去向,高遵惠與陳元鳳搜了三天三夜,將伏虞縣翻了底朝天,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且,在石越看來,這到底不過是一次不光彩的鎮壓。但勝利始終是勝利,哪怕是不光彩的勝利也要遠遠強於不光彩的失敗。這個勝利,對於穩固益州的局勢,甚至是振奮汴京的民心士氣,也是有利的。

不過,益州的好消息也就到此為止了——與這份捷報幾乎同時送達的,還有一份讓所有人感到意外的馮京告病的奏折。

頂著“知樞密院事”頭銜,前往益州主持大局的馮京,平心而論,雖然他亦不過是個太平宰相的料,但其處理庶政之能力,原亦是可以信賴的。但是,在汴京十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損害了馮京的身體。由汴京前往成都的長途跋涉,加之不太適應成都的氣候,竟然令得馮京在成都突然染病不起,根本無法理事。

這對於石越來說,無疑又是一次不小的打擊。益州目前的局勢,依然還需要有一位重臣坐鎮,而馮京無論資歷、能力,以及與石越的關系,都是理想的人選。如若馮京告病,則石越不僅要為新人選傷神,對益州路的控制權更可能因此落到舊黨手裏——司馬光已經在給高太後的表章中,暗示了不惜代價迅速停止在西南夷的戰爭的可能。而高太後聽政數日,還從未駁回過司馬光的任何建議。伏虞縣的勝利,必將令司馬光更加堅定從川峽撤軍的決心——除了失去西南夷的“無用之地”,他再無它慮。但是,盡管石越最初就反對什麽“熙寧歸化”,但他同樣也不願意失去那片土地——從地圖上看,西南夷叛亂的區域,比宋朝從西夏手裏收復的土地還要大!

而更令石越不快的是,馮京在奏折中竟然大力推薦陳元鳳——若據馮京所說,則陳元鳳不僅有出眾的洞察力,且處事果斷,極具魄力。陳元鳳在圍困伏虞縣期間,親自在附近各州縣、村鎮覆查案件,接受百姓告發,斷案公正,極得民心,更是趁機查出一些州縣胥吏在賦稅上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的情弊,幫百姓減免了不少賦稅。不僅如此,他還從軍糧中分出糧食,賑濟百姓;迫使當地的富戶豪強降低佃租;雷厲風行的打擊拒收交鈔之事……正是因為陳元鳳的這些舉措,使得當地民心迅速轉向。高遵惠與陳元鳳率領的,都是些未經戰陣的廂軍、鄉兵之類,雖然陳三娘的亂黨亦不過是烏合之眾,但他們據城而守,這些廂軍、鄉兵若要強攻,原也未必討得了好去。但陳元鳳的舉措,被故意傳進城中,卻使得圍城中的民心動搖,不斷有人偷跑出來向官軍自首,最終高遵惠幾乎是兵不血刃便攻進城中……不僅是馮京,連高遵惠的奏折中,也對陳元鳳大加贊賞,將全部功勞推到他身上,可見這些事跡不太可能是假的。石越以前一直沒怎麽把陳元鳳這個“布衣之交”當回事,但自從陳元鳳到益州後向呂惠卿反戈一擊,石越便開始對他另眼相待。石越不能象範純仁一樣,做到君子坦蕩蕩,對他全無成見;更不能象李敦敏一樣,總以用善意去想別人。陳元鳳是一個他有點捉摸不透的人,此人雖然尚無資格成為他的對手,但石越卻也無法放心將益州交到他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