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 第一節

三天後,大名府。

對於大名府的宣撫使司眾人來說,他們經歷了自開府以來,最為緊張抑郁的三天。七月八日,冀州急報,深州城失守,拱聖軍被全殲,遼軍屠城,姚兕生死不明。沒晚多久,從汴京的使者,帶來了一個讓石越與他的謨臣們皆寢食難安的噩耗——高太後駕崩了!

當此大戰之際,古往今來,在外面統軍的方面之臣,最擔心,最懼怕的,便是中樞的政治劇變。而這世界上,還有哪種政治劇變,大得過最高統治者的更替?!況且,這還是由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換成一個乳臭未幹的小毛孩?

依照慣例,石越一面下令諸軍戴孝,一面立即上表請求回京奔喪。

這算是大宋朝制度的一個優越性,當皇帝換人的時候,宰相也罷,在外統兵的方面之臣也罷,都有一系列的制度,讓他們自動交出權力,留任與否,則取決於下任皇帝。從負面的角度來說,這是為了強化君權;而從積極的角度來說,這有利於政權的穩固。每個皇帝都有他親近寵信的人,他登基或親政之後,反正是要換人的,與其讓皇帝在這方面絞盡腦汁,甚至做出許多令人心寒的事情,倒不如將之制度化。宰執大臣們在諸如山陵使這樣的位置上各有一席之地,而這些差使,總要花費至少幾個月的時間,這幾個月的時間,表面上是宰相們在營建山陵,辦理喪事,實際上卻是進行政權的交接過渡。幾個月後,喪事辦完,宰相們便請辭,新皇帝以辦喪事有功為名,加以厚賞,然後便可以任用自己的宰相……太皇太後高滔滔的地位,與皇帝是一樣的。這一點,從皇帝已經下詔她的陵寢為“山陵”,便已可確證,這是對皇帝陵墓的稱呼。

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平時皇帝如果大舉換人,宰執們有條不紊的過渡權力,將重心轉移到山陵的營造上,那沒什麽不好。但如今卻在戰爭之中!

倘若中樞大舉換人,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石越相信皇帝年紀再小也不會這麽蠢,他相信就算他想這麽幹,朝中也一定有人會阻止他。但是,誰又能肯定皇帝會做什麽?這個世界上,惟一比女人更不可預料的,便只有皇帝這種生物了。而無論大宋朝的制度多麽完善,文官勢力多麽強大,大宋朝始終都是一個君主制國家。皇帝若真要幹點什麽,就算最後被阻止了,那也是在造成了混亂之後。

平日混亂一點也就罷了。

但此時……

而七月九日接到的詔旨,讓石越證實了自己的擔憂,絕非杞人憂天。

親政才一天的小皇帝,竟然給他下了一道“內降指揮”!

如今大宋朝的制度,凡是不經過學士院、兩府、門下後省的詔旨,皆是非法的。任何官員在理論上都可以封還詔令,拒不執行。但是,卻仍有一個很大的弊政,可以突破這種制度,那便是“內降指揮”,亦即是“手詔”、“禦批”,此類似於唐代所謂的“墨敕斜封”。所不同的是,唐代的“墨敕斜封”,只是皇帝不經過門下省任命官員,而宋朝的“內降指揮”,卻是事無不預。

這種弊政,是由宋仁宗時開始泛濫的,宋仁宗天性柔弱仁厚,凡是身邊的人說情請求,他性格上不能當面拒絕,完全沒有皇帝的威嚴可言,於是往往卻於情面答應他們的要求,但是他更害怕宰相們的拒絕,便濫批手詔,可他心裏也明白這種行為不對,便又告訴宰相們,凡是他的內降指揮,都不能馬上執行,讓宰相們來把關做惡人。所以仁宗之朝,內降指揮的弊病倒並不明顯。至熙寧朝,趙頊乃是一個英主,凡是英主,便不免對於一個個的命令,要經過層層討論審議,極不耐煩,他倒不是因為耳根軟,而是為了追求效率,於是也經常內降指揮。然而,趙頊畢竟是一個英主,他心裏也明白這種行為是不對的,自官制改革,便厲行限制“內降指揮”,但趙頊與石越也並不能徹底杜絕這種弊政,雖然熙寧朝政局漸趨穩定之後,除了一些小事,凡是軍國大事,趙頊便沒怎麽動用過手詔。

石越心裏也明白,在君主制下,想要從制度上完全去除這種弊政是不可能的。制度規定得再如何完善,照樣都會被突破。如內降指揮這種東西的效力,更多的是取決於政治傳統、外朝與中朝的博弈,以及整個文官階層的覺悟。

在紹聖間,高太後執政七年,所有內降指揮,便是全都局限於禮儀制度上的煩瑣小事,但凡涉及官員任免、軍國之事,從無一事不經兩府。

七年了,石越幾乎已經忘記“內降指揮”原來還可以直接幹涉軍國大事。

小皇帝的這道手詔,是催促石越盡快進兵,救援深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