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曹乃故囚(第2/5頁)

蟬的命運最不好,一旦被我們抓住,它幾乎就沒有活路。它身子胖大,翅膀透明而薄,不像金龜子那樣善飛,用麻線系了它的脖子也委實寡然無味,於是大多數童子就把它直接塞進灶膛煨熟,再黑乎乎地掏出來,掰斷它的下半身填進嘴裏,臉上露出滿足而愚蠢的笑容。每次看到這種情況,我就會走開,我覺得他們的行徑也過於殘忍。傍晚草叢裏滿是金黃色的蜻蜓,那是一種非常精靈的小動物,白天尋常時候,稍微走近它,就會驚得它閃電般飛去,然而在夕陽的余暉下,它們雖仍像平常一樣立著,卻早早地進入了夢鄉,隨手就能捕住一袋。童子們常常撕掉它們一半的翅膀,再釋放它們,它們再也飛不起來,撲打著一側的翅膀,在地上打圈,童子們看得不耐煩,一腳踏上去,踩成肉泥,只剩下殘碎的翅膀七零八落地黏在泥土上,猶自熠熠閃著光。這也是我做不出來的,我常常是白天就將它們放了,像我這樣的人,算是天性殘忍的人麽?然而,什麽時候,到底是什麽時候,讓我變得比那些閭裏的童年夥伴還要殘忍?他們中的大多數,現在已經學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變成了純樸的農夫,而我不得不在陰森森的牢房裏,拷打一個個我認為是貪贓枉法的人?是誰使我變得這樣毫不心軟,我也不知道。

對待人,自然不能像對待金龜子、蟬和蜻蜓那樣隨心所欲,但要說相差有多大,卻不見得。不勞我想,一個獄吏就喜滋滋地向我獻計道:“從事君,把烙鐵燒紅,命令他自己挾住,不信他扛得住。”我不置可否。他認為我同意了,吆喝下屬立刻將一柄斧子燒紅,要耿夔夾在腋下,哪知耿夔卻哈哈大笑:“這種小伎倆就想讓老子誣陷好人,做夢。死豎子,不要著急,把斧子燒久一點,這樣老子更痛快。”獄吏罵道:“先讓你嘗嘗冷的,看你受得了受不了。”說著夾起通紅的斧頭,塞在耿夔腋下。只聞到一陣撲鼻的焦臭,令人欲嘔,耿夔的聲音毫不費力地沖破焦臭:“老子說了不夠熱,難道你這死豎子耳朵聾了。”獄吏大怒,把鐵斧抽回,再夾到爐火上,另一個獄吏死勁拉動排囊鼓風,剛才還青色的鐵斧迅疾又變得鮮紅欲滴,好一會,獄吏罵道:“這回還喚冷,老子就服你。”又將鐵斧猛地按到耿夔胸脯上,耿夔慘叫一聲,暈了過去。我以為他這回該服了,然而一盆水潑過去,他卻仍是大笑:“涼快得讓老子睡著了,也不早早喚醒老子,老子都餓了。”又把給他的牢飯踢開,道:“老子既然有肉食,何必食藿?”說著揀起地上被燒爛的皮肉就往嘴裏送。獄吏目瞪口呆,望著我,請我示下。我贊道:“好一個豎子,還有什麽辦法對付?”獄吏想了想說:“如果從事君不介意,就用馬糞熏他,怕他不叫饒。”

獄吏找來一個破舊的大缸,將耿夔蓋在大缸下,又找來一些馬糞,點火燃燒,一時間刺鼻的臭味填塞了整個房間,我們都覺得窒息,趕忙退出了獄室。我那時突然想,只要被覆蓋在大缸下的耿夔叫饒,不管他肯不肯指證太守,我都會饒他的性命。可是他一聲都不吭,我心頭憤怒難當,如果連這麽個小吏都治不了,那我這個部南郡從事做得也太失敗了,也辜負了劉陶的委任,我說:“等明天去收他的屍罷。”

第二天,我和獄吏走近獄室,看見馬糞都燒完了,大缸下一點動靜都沒有,我示意獄吏將大缸搬掉,誰知剛搬開一半,就從缸下倏然伸出一只黃黑的手爪,緊緊抓住我的腳脖子。我嚇得差點尖叫起來,奮腿亂蹬。耿夔哈哈狂笑,滿臉也都是馬糞的黃色,圓睜雙目大罵道:“死豎子,怎麽不加馬糞,叫火滅了。老子熏得正舒服,還沒過夠癮呢!”我慍怒地望著獄吏,獄吏忙解釋:“往常犯人被馬糞一熏,九死一生,沒想到……這豎子肯定是馬變的,不怕馬糞。”我擡手將他推了一個趔趄:“早幹什麽去了,連個驢馬都分辨不出來?你們這些該死的豎子,難道就是這點伎倆?”

事實上我知道他們的伎倆很多,那時候我已經當了十一年的官,耳渲目染,對官府的事不可謂不熟悉。有的獄吏對酷刑非常有創造性,甚至把各種刑罰加以總結,編成簡冊,在各郡間廣為流傳。所以天下郡國的刑罰,可以說都是互通有無的。獄吏挨了一掌,羞憤交加,發狠道:“這個馬變的豎子,既然爪子厲害,讓下吏廢了它。”說著命令兩個囚犯:“你們兩個,快給老子去找些柴火,挑一片地,給老子燒它幾遍。”

這是例行公事,一般來說,庭院裏的土都比較松軟,燒過之後才會變硬,他們顯然是要對耿夔使用“耙土之刑”。果然,兩個囚犯架起柴火,火焰燒得熊熊的,熄滅之後,他們掃去灰燼,留下一片黑黃色的地面。獄吏還特意用竹簽刺了幾下,顯得很滿意,對我說:“從事君,下吏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只能劃出一點淺淺的印痕。”我道:“很好,那就施行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