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曹乃故囚(第3/5頁)

按照獄吏的命令,兩個囚犯把耿夔架過去,按住他的雙手,掰開十指,麻利地在每根手指指甲縫中插上一枚短小尖銳的竹簽,命令他用手指耙土。這種刑罰連我也看不下去,我只好走開,隔著兩扇門戶聆聽院中的動靜。孟子說:“是以君子遠庖廚也。”這話真是有道理的,其實這是別一種掩耳盜鈴,為什麽大家會取笑後者呢,大概因為前一種殘忍,到底無關於自己痛癢的緣故罷。

我聽見院子裏傳來獄吏呵斥的聲音:“你們幫幫他。”大概是耿夔不肯聽從命令,接著院中傳來一陣陣尖利的呻吟聲,聲音並不大,顯然耿夔在極力忍受著痛苦,卻讓我更加汗毛直豎。我幹脆跑到了院外,拼命搖晃著腦袋,試圖忘記剛才聽到的一切。過了好一會,獄吏走到我身邊,一張胖臉上滿是怯怯的神色,道“從事君,他,還是不肯說啊……說不定這豎子是真的冤枉。”我也沒有責怪他,跟著他回到院子裏,虛張聲勢地說:“怎麽樣,還不肯交代嗎?”我感覺自己突然變得那麽失敗。

耿夔的兩個手掌鮮血淋漓,指甲全落。他坐在地上,喘著粗氣,滿額頭都是汗水,歪著腦袋斜眼看我,不發一言。我道:“再不說,就給你嘴裏灌上一缸鹽水,把你的腸子全部漚爛。”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說出這樣奇怪的話,這是我有一天從夢中得來的,我夢見自己小時候沒吃的,隔壁的鄰居老嫗突然給我提來一罐雞湯。非常奇怪,這家人仗著自己兒女多,經常欺負我家,把母親壓得擡不起頭來,怎麽會好心給我雞湯喝?但我實在害了饞癆,什麽也不願想,二話不說捧著罐子往嘴裏灌,才發現像鹽罐打翻在嘴裏,鹹得我大叫著吐了出來。那老嫗大怒,搶過罐子就砸碎在我頭上,譏笑道:“就你們母子這癩皮狗樣子,不三不四,也想雞湯喝。你們啊,只配喝喝老媼我的陳尿。”這時我氣醒了,似乎腦殼上還隱隱生痛。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恨不能馬上駕車回到家鄉,把鄰居那家的房子全燒了,人全部抓進牢房拷打,尤其是那個可惡的老嫗。當然,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後來我有能力時也沒有這樣做。只這個夢卻一直黏附在腦中,平生經歷的事忘了不少,唯獨這個夢不能。每當我考問自己,你還能記起多少小時候的事?這個夢一定首先跳出來,屢試不爽。除此之外,記憶最深的還有十幾歲時在路旁看到的一泡陳年大便,風曬雨淋之下爛成了蜂窩狀;還有經過學堂路上那個賣蔥花病的矮子,每天早上,母親都給我一枚五銖錢,買一個餅當早食。我為什麽記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而不是其他,天知道!矮子賣的餅真香,後來我有豐厚的俸祿,卻再也買不到那麽好吃的餅。我一度尋訪過那個矮子,想把他帶到洛陽去專門給我做餅,這個人卻消失了。據說他因為和人口角,殺死了一個無賴子,被流放到西北去戍邊。他的妻子也不得不跟了去受苦,只是那些邊疆的戍卒這回有口福了。

當一個人專心致志於某事的時候,任何一個微小的念頭,都可以讓它和某事發生聯系。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再次憶起這件事的時候,突然就萌生一個想法,要是哪天審訊犯人時,給他們都灌上一罐極濃的鹽水,或者幹脆把整團的鹽塞進他肚子裏,那會怎麽樣?我小時候下過水田,從田裏出來時,腿肚子上常常會粘上幾只肥大的螞蟥,扯下來用鐮刀去剁,怎麽樣也剁不死;但是撒一把鹽在它身上,它就很快縮成一團,在鹽水中化為膿水。鹽這麽厲害,灌進人肚子裏,誰又吃得消?當然,我並非真的想這麽幹,只是嚇嚇耿夔,既然他不怕受刑,死總該怕罷,而且是這種痛苦的死法。

哪知耿夔張開血淋淋的手,突然指著我破口大罵:“何敞,你這庸碌愚蠢的呆子,一貫酷暴無義,你要殺老子便動手,要老子誣陷君父,寧死不能。老子就算是死,也要糾集群鬼把你殺了;如果有幸不死,也會將你大卸八塊。”

望著他憤激的樣子,我恍然明白,我是真的看錯人了。如此忠直的漢子,怎麽可能是維護貪吏的人?他的太守一定是被人誣告的。我愣了一下,大喝一聲:“壯士!來人,給他松掉腳鉗。”

這裏究竟是江陵縣獄,幾個獄吏好像早期待我這麽下令,當即樂顛顛跑上去,給耿夔松了刑械。我又讓獄吏找來醫工,好好給耿夔療傷,之後我和耿夔推心置腹地交談,越發覺得他這人精明強幹,而且人品正直。於是我向他保證,如果太守有冤情,我一定會幫忙上報刺史。他說:“太守對我並沒有多器重,他來上任的時候,我已經是倉曹掾了。他貪汙與否,我也不敢保證。但是,至少我這裏的賬簿,完全經得起查驗。要我誣陷別人,我做不到,哪怕那個人確實很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