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宦何辛苦(第2/4頁)

我登時睡意全無,下榻穿鞋,跑到門口,見兩個門卒拽住一個中年婦人,將她的腦袋死死按進泥土裏,她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我斷喝一聲:“放開她。”門卒尷尬地望著我,賠笑道:“督郵君,縣廷有吩咐,不許任何人來騷擾督郵君,何況這個婦人是個瘋子,邑中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我怒目而視,再次大聲道:“放開她。”

兩個門卒只好訕訕的將婦人放開,婦人擡起頭來,滿臉滿嘴都是泥土,她擡手隨便抹了兩把,呸呸連聲,吐出幾口泥巴,望著我,一絲驚訝的表情裝飾在她愁苦的臉上:“啊,督郵君這麽年輕……能不能管事?”

我不高興地說:“再年輕也是督郵,怎麽不能管事?你這婦人,有什麽冤情,快快講來。”

那婦人忙伏地道:“不是妾婦輕視督郵君,只是敬佩督郵君這麽年輕,也能當上這麽大的官。”說著她用雙手畫個大大的圈比附了一下,讓我忍不住笑了:“你進來慢慢說。”

婦人跟著我走進屋子,那兩個門卒,有一個早跑得無影無蹤,大概去縣廷報告了;剩下那個,在原地轉圈,像熱鍋上的螞蟻。我不理會他們,命令侍從不許放任何人進來。婦人跪坐在席上,哭哭啼啼地說著,很快我就弄清了原委。原來這婦人住在潯陽縣的忠孝裏,年輕時就已經守寡,還好有一子一女,兒子靠她拼命耕作,替人縫補,送到縣學宮讀書。女兒長得略有姿色,幫她料理家務。有一天女兒忽然失蹤,遍尋不獲。隔了兩天,屍體在閭裏的大門外發現,渾身傷痕累累。她驚怒泣血,跑去縣廷告狀,縣令潘大牙草草看了一下,說她女兒是自殺,叫她不要無理取鬧。“妾婦的女兒一向溫順,一家人生活雖然貧苦,卻很融洽,怎麽會突然自殺?而且失蹤數日後,屍體吊在閭裏的大門上,全身都是傷痕,怎麽會是自殺?難道自己能把自己打得渾身傷痕嗎?那背上的傷痕,自己又怎麽下手?求督郵君為妾婦做主啊。”說著,她泣不成聲。

我勃然大怒:“豈有此理,你女兒屍體在哪?帶我去看看。”

她哭得愈發厲害:“屍體,很快就被縣令派人搶走,不知道埋在哪裏。縣令還扔給妾婦一萬銅錢,叫妾婦老實一點,不要再無理取鬧,否則叫妾婦的兒子也要倒黴。妾婦雖然害怕,卻終究不忍女兒死得不明不白,要去郡府告狀,可他們說妾婦是瘋子,不發給妾婦出城符節,還指使本地惡少年,真的把妾婦的兒子捉去活活打死,拋在野地裏。妾婦已經家破人亡,裝瘋賣傻,一直隱忍至今,才保住性命,聽說今天督郵君要來本縣巡視,特地冒死趕來,求督郵君為妾婦做主。”

我氣得渾身發抖,從這個婦人的語氣和表情來看,我完全相信她的話是真的。小時候我在居巢縣的時候,閭裏的鄰居也經常沒事找事地欺負我家,最後總是得了便宜,還要我家向他們告罪。我母親那時委曲告饒的樣子,一直讓我記憶猶新。從這婦人的身上我看到了母親的影子,一個安分守己的百姓,如果不是碰到了萬不能忍的冤屈,怎麽會變得如此瘋狂。我在屋裏急促地踱來踱去,正要吩咐隨從駕車去縣廷,這時戶曹掾匆匆跑了進來,道:“督郵君,這婦人是個瘋子,全縣盡人皆知,督郵君千萬不要聽她胡說八道。”

我還沒說話,婦人就尖聲大叫道:“我不是瘋子,我以前裝瘋,都是為了迷惑你們,要不然我哪能活到今天?我聽說督郵君鐵面無私,今天才來拼死告狀。如果督郵君這次不為妾婦做主,妾婦就一頭撞死,死後變成厲鬼,也要找你們報仇。”

我把目光投向戶曹掾,他有些尷尬。我命令隨從:“去縣廷征召一些士卒來,我要好好查問這件事。”隨從接過我手中的竹簡,上面是太守親筆書寫的命令,凡在我巡視的區域,有必要的話,可以立刻以此令征召士卒,系捕縣令以下的官吏,縣令有罪,也可以向太守報告,請示是否驅逐。

隨從應了一聲去了,戶曹掾一聽趕忙過來把我拉到一邊,輕輕地說:“督郵君,敝縣縣令和京師孫將軍是有親戚關系的,請督郵君三思啊。”

如同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我的怒火一下子滅了,剩下的是濕漉漉的灰燼,非常汙濁難受。他說的孫將軍,無疑是指現在朝中炙手可熱的宦官孫程,因為擁戴有功,他被皇帝封為浮陽侯,我這個小小的郡督郵去碰他,豈不是找死。怒火被強行熄滅的感覺,就像人下梯子時陡然一腳踏空的感覺一樣,心驚肉跳卻又不得不額手稱慶。我張大嘴,有點想吐,腦子裏盤算著怎麽辦。放過縣令這個惡棍?不放過又能如何。那我怎麽找台階下呢?我腦中急轉,說:“這個婦人真的是瘋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