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宦何辛苦(第3/4頁)

戶曹掾齜牙笑了,像一條剛啃過腐屍的野狗在炫耀他豐盛的早食,他好像知道我會這麽問,油腔滑調地回答:“督郵君明察,她當然是真的瘋子,瘋得可謂徹頭徹尾,完美無瑕。”

我僵在那裏,默不作聲。那婦人見狀,急忙哀嚎道:“我不是瘋子,我說的全是真的。”她一邊哭叫,一邊膝行而前,抱住了我的雙腿,仰臉號啕,“我不是瘋子,督郵君,一直聽說你剛直不阿,妾婦才冒死來求你的啊,你可不能不管啊!”

戶曹掾喝道:“把這個瘋子給我趕出去,關幾天,免得敗壞我們潯陽縣的形象,玷汙我們潯陽縣的風景。”兩個縣吏立刻竄上來,拉那婦人,那婦人死活不肯放手,大聲哭喊:“督郵,督郵,你不能不管我啊,你可是一向號稱剛直的啊……”

我裝作絲毫沒有聽見,汗水涔涔而下,臉上也火辣辣的。我只盼縣吏快點將她帶走,然而,那能將我的羞愧帶走嗎?

那天晚上,電閃雷鳴,我躺在傳舍裏,久久不能入睡。離開潯陽的時候,我一聲不吭地坐在車裏,縣令照樣沒有來送別,導騎的仍舊是那個四十多歲的街卒,他顯得很頹喪,然而當他的目光轉向我時,我明顯能感覺到一絲不屑。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那是我自找的,確實,我不該被鄙視嗎?

我就懷著這樣郁郁的心情,走完了所有巡視的路程,在後面經歷的每個夜晚,我都躺在不同的亭舍裏發呆,連心愛的阿藟都沒有心情去想。我噩夢連連,幾乎睡不好一次覺。那時我並沒想到,即將看到的情況比這還更不能讓我接受。

離舒縣只有幾十裏的時候,我發覺有些不妙,沿途碰到了不少郵卒,匆匆忙忙在驛道上來回奔馳。在距舒縣的最後一個亭舍,亭長告訴說,舒縣出事了,幾天前一場巨大的狂風席卷了城邑,摧毀了不少民居,殺死了一些百姓。我腦中馬上浮現出阿藟的影子,當即跳了起來,下令立即趕回舒縣,不過我對隨從說的話是:“我母親不知道會怎樣。”輔以臉上焦慮的表情,大家肯定都以為我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孝子。誰也不知道,那一刻母親其實完全沒有在我的腦中出現過。

馬車倉皇馳進了舒縣縣邑,走到那條熟悉的大街上,我發現整個縣邑確實遭到了風神飛廉的洗劫,房屋七歪八倒,而我的腦子更加空白,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回家,趕快回家,去見我的阿藟!

那種夾雜著絕望、痛苦、憤懣、窒息的感覺,我現在也不願回味。母親像南山上的磐石那樣完好無損,阿藟卻真的隨風而逝。母親的訴說是何等的荒誕,她說颶風是在某個下午開始的,當時她和阿南在屋裏紡紗,阿藟在院子裏看花,忽然天昏地暗,黑雲壓城。她發覺不妙,令阿南去喚阿藟回屋,然而透過窗子只看見一條巨大的沙柱旋轉向前,窗欞也迅疾被風沙遮蔽了,等到風平沙靜,院子裏除了七歪八倒的花草,空空如也。

我發瘋地跑了出去,一路奔到郡府,我那位肥頭肥腦的同事,戶曹掾朱奔正在案前忙碌,案上堆滿了一支支散亂的竹簡或者木牘,他是我在郡府最好的夥伴了。我氣喘籲籲地問他,舒縣在這次風沙中有哪些人失蹤。他驚道:“怎麽,君家也有人失蹤?”說著急匆匆把統計的簿冊給我看。我來回看了幾遍,裏面沒有阿藟,不禁號啕大哭。不消說,如果有阿藟的名字,他一定早就告訴我了。朱奔手足無措,不停地勸慰我,又不停地嗟嘆,為我感到可惜。我哭了好久,才讓朱奔把我送回家。我不能對母親怎樣,除了大罵阿南之外。可是罵過之後我又心痛,阿藟就這樣消失了,阿南是和她唯一親密的人,她在的話,好像這個家裏還能聞到阿藟的一絲氣息,還能讓我保留一點莫名的希冀。

我大病了一場,左雄來看我,他唉聲嘆氣,我揪住他的前胸問他,臨走時我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幫我照顧好阿藟,為什麽沒有做到。我把他像一個沙袋一樣拉來推去,他一直積極配合著我,毫無怨言,直到被人拖開。是的,那又能怎麽樣,阿藟是他的親妹妹,難道他不悲傷?可我那時不會思考這些。嶽父母一家也從居巢縣趕來,他們自然也傷心已極,坐在床前陪我飲泣。我們都不能理解,這麽一個大活人怎麽會突然風消雲散。而且隨著時間慢慢過去,當初失蹤者的屍體陸續在野外找到,唯獨阿藟仍舊無影無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們甚至都懷疑阿藟是不是被惡鬼給攝走了,可是我捫心自問,至今也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如果這世上真有鬼神,也是不該這麽對待我的。

病愈之後,我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變了。周宣也撫慰我,勸我節哀,說這都是天命。也許是罷,上天就是不容許讓我有個好妻子,那又能怎麽辦。周宣又問起這次巡視的情況,我想起了在潯陽縣那婦人說的事情,心頭不由得燃起無名怒火,我原原本本敘述了我所見到的事實,並向他請示,讓我率領郡卒即刻趕去潯陽,徹底勘驗那件獄事。我想起了自己當時在潯陽縣的懦弱,那時的我,的確不想惹上任何麻煩,因為我還有阿藟,我的阿藟還正懷著孕。而在一刹那間,我什麽都失去了,還能有什麽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