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獨木舟踽踽東行,風暴漸漸減弱,海上的作息越來越固定。黎明時,六名奴隸停止舀水,開始打掃獨木舟。農夫們在牲口群裏走來走去,把幾個小時前從海裏抓來的魚和上船帆裏收集的淡水、拌上甘薯泥,扔給豬和狗們吃。雞可以吃幹椰子和魚肉,如果它們不快點兒吃完,就會有一些瘦長的黑色物體趁著奴隸們看不見,沖出貨艙搶走食物。所有的海上旅行,船上都會混進老鼠。到了彈盡糧絕的時候,它們才是最後餓死的。這些老鼠靠吃死人屍體在海上支撐,能夠漂流很多很多天。

草屋裏的女人們醒來之後,女性奴隸會進屋倒尿壺,幹其他瑣碎的雜事。她們得把用塔帕樹皮隔開的茅屋一角清理幹凈,那裏是經期婦女待的地方。月經是禁忌,會招來死亡,此時,男女之間禁止任何交流。

但總的來說,在陸地上被嚴格執行的禁忌,到了擁擠的獨木舟上,只好暫時放松一些。例如,在岸上,不管哪個劃槳手跟國王靠得像現在這樣近,或是踩到了國王的影子,甚至是踩到了鬥篷的影子,都會被立即處死。但在獨木舟上,禁忌就沒那麽嚴格了。國王在船上走來走去時,難免會被人觸碰身體。水手們便像被詛咒了似的立刻縮回去,而國王卻毫不在乎這些冒犯。

與烹飪有關的禁忌也暫時中止了。船上沒有哪個人擁有傳統習俗所規定的崇高的禦廚身份。同樣,負責給國王打掃便壺的人也沒參加這次航行。於是便由一名戰戰兢兢的奴隸負責把這些高貴的排泄物扔到海裏去,而不是按照習俗規定,將其偷偷埋在一片聖潔的小樹林裏,防止敵人找到它們,並用邪惡的咒語咒死國王。

旅行中的女人們不方便。顯然,食物應該留給那些出力劃槳的男人。狗和豬也得喂,以便能在新的土地上繁衍後代。因此,幾乎沒有什麽食物留給女人。正因如此,她們一有機會就放出魚線,目不轉睛地盯著魚鉤。她們逮到的第一條魚會獻給國王和特羅羅,第二條則獻給圖普那和他的老太婆,接下來的四條給劃槳手,第七條和第八條喂豬,第九條喂狗,第十條喂雞和老鼠。如果還有多的,女人們才可以自己吃。

發放食物的時候也是萬般謹慎,一次只發一小片。到手的這點兒食物,滋味多麽好啊!男人們拿到那根又酸又硬的面包果,放在嘴裏嚼的時候,往往回想起當年狂飲大嚼、揮霍無度的宴席。為什麽會把新鮮甘美的面包果大把大把地丟給牲口呢?然而當國王命人打開一個跟竹竿差不多長、裝著幹芋頭粉的容器的時候,最解饞的吃食——群島上的美食之王——才最終登場。國王把營養豐富的紫色澱粉分給大家。芋頭粉入口後會變得黏黏糊糊的。男人們都露出了陶醉的笑容。

芋頭粉很快就吃完了。幹面包樹果的儲量也在急劇減少。甚至雨也停了。塔馬圖阿國王只得繼續削減食物的配給。最後,船員們每天只能吃兩口固體食物,喝兩小口淡水。女人和奴隸還得減半。除非女人們能釣到鰹魚或者在船帆裏收集到淡水,否則全體船員只得掙紮在饑餓的死亡線上。

淡水剛開始供應不足時,國王和特羅羅發現了一件所有處境類似的航海者都會發現的、令人瘋狂的煩心事:每當熾熱的陽光把人們烤得口幹舌燥時,每當船員們一心只想著喝上一口水時,總會有一場暴雨在獨木舟或左或右的一英裏處不期而至,將大量淡水傾瀉到海中。暴雨就在咫尺,然而當人們發狂似的揮槳劃過去時卻徒勞無功,因為當獨木舟到達時,暴雨已經移動了位置,只留下船員們發燙的雙手和更加難忍的焦渴。就連像特羅羅這樣的頂尖領航員也無法預知這種心血來潮的怪雨,從而趕過去截住。船員們只能耐著性子繼續劃。嘴唇發燙、雙眼冒火的他們,試圖不去理睬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暴雨,只是盼望著,如果像那些老水手一樣,意志頑強地劃下去,早晚有一場雨會降落在獨木舟上。

同時,在船上的男男女女之間,在那十二個沒主兒的女人和三十四個光棍之間,最奇異的情感產生了。也許用“沒主兒”這個詞來形容那些女人並不準確,其中有些人在波拉波拉島上已經是某些男人的妻子了。但是大家都清楚,在這次遠征中,只要一上岸,任何女人都必須接受兩到三個沒有妻子的男人做丈夫。沒人會對此大驚小怪。於是,在漫長的航行中,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開始謹慎考慮兩個選擇:要麽,跟那些已經確定了女伴的人建立親密的友情,以形成一個由三四個人組成的情投意合的小圈子,稍後可以分享一個女人,讓她作為大家共同的妻子;要麽,就仔細觀察這些未婚女性,好確定在自己的小組裏分享哪個女人才會讓大家都感到滿意。早在出海前的十五天,各個圈子的劃分就已經明朗。無需任何解釋,大家都十分清楚,某一個女人和某三個男人將組成自己的小家庭,共同撫養孩子;或者某對夫婦將接受兩個男性朋友,共同組成完整親密的小圈子。唯有如此,新的土地才能人丁興旺。大家還明白,每個女人在到達不能生育的年齡之前,都必須不斷地受孕。當然,在母豬和母雞身上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所有生物的頭等大事,就是要在一座空曠荒蕪的新土地上撒播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