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對於酒川家族來說,1954年給他們帶來的是錯位和挫折。從一月份開始,當意志堅強的龜次郎威脅說要離開美國的時候,大家誰也沒當真,然而他卻出其不意地宣布:星期五他就要登上輪船,到廣島縣安度晚年。結果,到了星期五,他和佝僂著腰的妻子登上了一艘日本貨船,甚至沒有跟大家吃個告別晚餐就踏上了回鄉的旅程。他告訴兒子們:“商店的錢夠養活我們在廣島的生活。我在美國辛苦了一輩子,日本會為我的行為感到驕傲的。我希望你們老了之後也能說同樣的話。”龜次郎從來不是個特別容易動感情的人,他沒在甲板上多待一會兒,再看看自己曾開鑿的群山,也沒有望望他曾參與辛勤耕耘的田地。龜次郎領著妻子來到下面的船艙裏,他們吃了一頓結結實實的冷米飯加魚肉,吃得很開心。

無論是在美國大陸還是在夏威夷,都有一個普遍被忽略的事實:在很多被運送到美國的東方人之中,有相當一批最終會回到他們自己的祖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很多年裏,有很多人從美國回到日本,酒川龜次郎在這些人之中只是滄海一粟罷了。他們手裏有積攢下來的美元。當時經濟蕭條,這些移民有能力在日本的窮鄉僻壤買上一塊相當大的土地,龜次郎的打算正是如此。他會為他的日本親戚在靠近瀨戶內海的地方買上一小塊土地,並將那裏作為全家人在廣島縣的大本營。如果兒子五郎和茂雄決定返回祖國,也有個落腳的地方。

年邁雙親的離去讓茂雄痛苦萬狀,因為他越來越像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他當上了參議員,跟黑眉毛吉姆・麥克・拉費蒂合夥經商,並成長為與他同樣精明的商人。黑眉毛吉姆欣賞龜次郎老頭在兒子們身上培育起來的良好德行。然而五郎的感受卻全然不同,雖然他也同樣珍惜父親的言傳身教,但卻很高興看到嚴厲倔強的母親回到日本去。這樣一來,妻子明美就可以留在美國了。相應地,他和茂雄給明美安排了一大筆錢,讓她作為酒川家的女主人發號施令,並從老太太的獨斷專行之下將她解救了出來。兄弟倆再也不嘲笑明美那種講究的辭令了,而且他們流露出想要她留下的意思。

然而這一切都為時已晚。一天早飯時,明美說:“我要回日本。”

“為什麽?”五郎嚇得張大了嘴。

“你從哪兒弄錢?”茂雄說。

“我自己有積蓄。這一年我什麽也沒給自己添置,而且我只吃米飯。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明美堅持說。

“沒人說你對不起我,親愛的明美,”五郎安慰她,“但是你為什麽要離開呢?”

“因為夏威夷不是人待的地方。”明美答道。

“明美!”五郎可憐巴巴地說。

她一推桌子站了起來,看著勤勤懇懇的兄弟兩人:“在夏威夷,我的心智如同活死人,我一天天腐爛下去。”

“你怎麽能這麽說?”茂雄打斷了她。

“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在任何日本人看來,這一切都是那麽顯而易見,真是可悲。”

“但是,你難道沒有感覺到這裏的勃勃生機嗎?”茂雄懇請道,“我們日本人正在漸漸掌握主動權。”

“你知道真正的勃勃生機是什麽樣的嗎?”她悲傷地問,“思想的勃勃生機?我恐怕夏威夷永遠不會理解真正的思想上的生機是什麽意思,我不想在這裏繼續浪費時間。”

“難道你沒有發現我們整個民族來到這裏是多麽令人興奮嗎?”茂雄窮追不舍。

“那倒是的,”她說,“如果你們當時去的是一個更重要的地方,會令人興奮的。但你們知道自己的目標是什麽嗎?一輛閃閃發光的黑色豪車。你們永遠不會追求音樂、戲劇或者讀書。你們那一套價值觀太廉價了,我不想再忍了。”

“明美!”五郎請求道,這回真的急了,“別走,求你了。”

“你想怎麽樣?”茂雄問。

“我想在西銀座酒吧找份工作,那兒的人們會談論思想。”她淡淡地說,從那天起,明美開始動手收拾行李。

顯然,她離開夏威夷的決心已定,無可更改了。五郎突然從勞工組織辦公室消失了幾天,茂雄發現他木然坐在家裏,等著明美從市場裏回來。她到那裏去告訴那些對她羨慕不已的戰爭新娘朋友自己要回日本的消息。五郎的眼睛哭得紅紅的,兩只手抖個不停。

“你覺得咱們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嗎,茂雄?”他問。

“別相信那姑娘說的話。”茂雄坐在兄弟身旁說。

“但是我愛她。我不能讓她走!”

“五郎,”茂雄靜靜地說,“我跟你一樣愛著明美,如果她走了,我也會崩潰,但我敢肯定一件事情。你和我正在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她遠遠不能理解的大事。再給咱們二十年時間,咱們會在夏威夷創造一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