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20頁)

種師道的反應雖然遲鈍,這些零零碎碎的想法連貫起來,卻給他構成一個很不滿意的印象。對於這個,他做出了相應的反應,他幾乎是含有怒氣地高唱一聲:“領旨!”

接著就用劉锜意想不到的急促的動作站起來,從劉锜手裏接過詔旨。劉锜感覺到他那雙穩重的手似乎有點顫抖。

2

劉锜從東京帶來的輕松情緒,經過東轅門外一度沖淡,現在幾乎完全消失。

注意到種師道聽了詔旨以後的疑惑和含慍的表情,特別注意到一向對朝廷抱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那種恭敬虔誠態度的種師道,今天竟然會失儀到這種程度:他既沒有對詔旨前半段對他的褒獎和升擢表示“謝恩”,也沒有對詔旨後半段對他的明確指示表示“遵旨”,而只是籠統地唱一聲“領旨”。這是間接表了態,表示他對朝廷的軍事行動意懷不滿或者至少是絲毫不感興趣,這是一個大臣對朝旨表示異議可能采取的最強烈的手段。

劉锜在出發前,在旅途中,曾經有過種師道可能很容易就範的幻想,現在是明顯地破滅了。那麽,他就必須迎接一場緊張的戰鬥。他清楚地知道,對於頑固的自信心很強的種師道,除非是一拍即合、水乳交融,否則就必然是一場緊張激烈、針鋒相對的交鋒。

劉锜考慮了第一個作戰方案。

現在他還摸不準種師道是否已經完全了解朝廷北伐的具體內容。種師道既能打聽到自己出使的消息,迎出轅門外,也可能早已了解自己此行的任務和目的了。但也可能不很清楚,朝廷北伐之舉,畢竟是在極端秘密中進行的,而西軍將領們,一般除了本身業務外,很少過問外界事務。去年兩浙之役,西軍許多高級將領直到命令下達之日才知道有這麽一個任務,有的身到行間,還不知道跟誰作戰。不管怎樣,就劉锜這一方面來說,坦率和誠懇是最必要的。把目前的有利形勢和朝廷意圖全部告訴種師道,向他和盤托出,使之參與其中,讓他對這個計劃也熱心起來,雙方推誠相見,無所隔閡,這才是堂堂之陣、正正之鼓的作戰方略。

按照這個決定,他當晚就去找種師道談心。

他們進入種師道的機密房。種師道喜歡“大”,連他的機密房也是很大的,在一支蠟燭的照耀下,不但顯得很空曠,並且使劉锜產生了泄密之慮,但是種師道完全不考慮這個。

“賢侄遠道來此不易,”他盡地主之誼地說了一些客套話,“舟車勞頓,正該好好休息一宵。今晚草草不恭,簡慢了賢侄,容於明晚補情。有話何妨留到以後再說。”

“正是為了這件事出入重大,時機緊迫。愚侄自受命以來,寢食難安。此刻深夜來此,先想聽聽世叔的教誨。”

這是一個迫使種師道不得不聽下去的開場白。“聽你道來吧!”種師道心裏想,“俺是以不變應萬變,不忙著說話。”此時種師道的一時憤慨已經過去,他早在思想上準備了劉锜前去找他談話。他不再用沖動的感情,而是以冷靜的理智,臉上不帶一點表情地聽劉锜說話。他的神氣仿佛張開一個大口袋,劉锜要給他倒下多少東西去,他就準備接受多少。這仍然是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沒有表態的表態。

劉锜回溯了歷史往事。河北北部的燕州(今北京市)和河東東北的雲州(今山西大同)及其附近的十多個州,原來都是漢家疆土。五代時為契丹族所建立的遼所占有,大宋建國後,曾想恢復這一帶失土以鞏固北方邊防。兩次用兵,不幸都遭挫敗,反而受到遼的侵襲,後來不得不每年付出五十萬兩匹的銀絹賂買遼朝,換得屈辱的和平。這種情況已經繼續了一百多年,使得北宋的廣大軍民感到奇恥大辱,有志之士莫不要求收復這些失地,雪恥湔恨。

身為西軍統帥的種師道,當然熟悉本朝的軍事歷史,了解這些情況。劉锜重新述說往事時,特別強調收復失土的國防意義和民族意識,他自己就是為此而熱心地支持這場戰爭的。他希望以此來影響種師道並煽動起種師道的功名心。

“千裏江山,淪為夷疆。”他慷慨激昂地說道,“百年奇恥,亟待湔洗。何況北方之險,全在塞北。燕、雲以南,平坦夷衍,無崇山峻嶺之固。國初時掘得幾條溝渠,至今早已涸幹湮沒,濟得甚事?一旦胡馬南牧,旬月之間,就可渡過黃河,出沒畿甸。當年太祖武德皇帝說過:‘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今日之勢,正復如此。我公身為國家柱石,怎可不長慮及此?”

種師道半閉上眼睛,頻頻頷首,既好像同意劉锜所說的一切,又好像說,這些老生常談俺早已耳熟能詳,何必你劉锜這個後生小子來向俺說教一番而加以含蓄的嘲諷。劉锜對種師道的難以參透的表情惶惑了一會兒,然後把談話的內容急轉直下,一直推到問題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