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20頁)

敕種師道:

卿世濟忠貞,練達兵情,比年宣勞西陲,蔚為國家幹城。不有懋賞,何以酬庸?特晉升為保靜軍節度使,仍前統陜西五路兵馬。朝廷屬有撻伐,卿受敕後,可赴太原府與新除陜西河東河北宣撫使童貫、述古殿學士劉鞈、知雄州和詵等計議軍事。所期深葉同舟之誼,相勖建不世之功,毋負朕之厚望。劉锜乃朕之心腹,亦卿之故人,代朕前來布意,必能洞達旨意。卿如有疑難未釋,可與劉锜分析剖明,深體朕志,迅赴戎機。

欽此!

劉锜一面宣讀詔書,一面站在居高臨下的地位上,冷靜觀察種師道的反應。

種師道給劉锜的印象一向是重、拙、大。在劉锜離開他的幾年之中,種師道在生理、形態上已發生明顯的變化,但是這種重、拙、大的感覺並沒有隨著他生理上的變化而改變。

種師道的變化首先表現在他的體質和外形上。

種師道從軍數十年,身經百戰,受過多次刀傷、槍傷、箭傷、扭傷、摔傷,但每一次的創傷似乎只為他補充了新的生命力,反而使他顯得更加結實和壯健。使劉锜吃驚的是:長期的戰爭生活沒有能夠摧毀種師道的青春,而這三年的和平卻使他迅速地、明顯地變得衰老了。他是這樣的一種人,不老則已,一老就馬上顯得非常衰老。他臉上的皺紋加深、加密了。淚囊顯著地凸出來,以致把他的一對眼睛都擠小了,看起來有些浮腫。他的胡須和露在襆頭下面的頭發都已雪白,他的動作比過去更加笨拙,他的思想反應也似乎比過去更加遲鈍了。

現在他十分吃力地諦聽著劉锜宣讀的詔旨,一下子還不太能夠完全理解其中的含義,並產生了一系列的疑問。節度使是武官們可以達到的最高官階(再上去就要封王,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們種家三代有幾十個人在西北邊防軍中擔任軍職,有的還當上了全軍的統帥和一路的經略使,立過不少汗馬功勞,但是沒有一個人獲得過節度使的崇銜。可以說,它是種氏家族七八十年以來,也是他種師道本人從軍四十多年以來所渴望、所追求的最崇高的榮譽。盡管如此,根據種氏家族多年傳下來的一條老規矩:他們不隨便給予別人什麽東西,除非對別人有所差遣或酬功的時候;他們也不隨便接受別人給予的東西,除非自認為有了十足的權力可以得到它的時候。在取予之間,都有一定的分寸。種師道雖然有著強烈的權力欲、升官欲,卻有自知之明,並不認為在目前幾年中,他立過什麽超越祖、父兩代的顯赫戰功,配得上節度使這樣的重賞。那麽這個突如其來、非分的晉升究竟意味著什麽,其中蘊藏著什麽他無從了解的奧妙呢?他的警覺性很高,十分害怕當道權貴會利用節度使這個香餌來釣取他這條大魚。他可是一條深知冷暖、明辨利害的大魚,輕易不肯上鉤的。

再則,根據西軍長期以來的傳統,決不希望別人來幹預他們的事務,他們也不願插手去管別人之事。河東、河北的軍事應該由北方邊防軍負責。一百多年來,由於和遼保持了一個屈辱的和平局面,沒有發生過真正的戰爭,這支軍隊早已癱瘓,目前僅由一個對軍事完全外行的和詵擔任名義上的統轄者。他們西北軍和北方軍各有畛域,一向互不幹涉。他,作為西軍統帥的種師道有什麽必要到太原府去計議軍事,並且跟他那麽看不起的和詵去打交道?

還有,太監出身的童貫,在宦途上一帆風順,從西軍監軍一直升到領樞密院事,現在又官拜三路宣撫使,這就意味著西北邊防軍和北方邊防軍兩大系統的軍事機構都要放在他童貫一人統轄之下了,這又令他大惑不解。天下有多少英雄豪傑,偏偏要這個宦官來總攬軍事,豈不令志士氣短!種師道曾經和童貫在西邊共事多年,竭力克制自己對他的輕蔑感,勉強習慣了朝廷派內侍到前線作戰部隊來當監軍的陋政,並且有效地把童貫放在坐享其成的地位上,把功績與榮譽讓給他,而不讓他幹預實際軍事。雖然如此,種師道對童貫飛揚跋扈的性格、頤指氣使的作風還是懷有很深的戒心。跟這樣一個內宦,根本沒有什麽同舟之誼可言,跟他又能計議出什麽好的結果來?

這一連串疑問都不是目前種師道的理解力所能答復和解決的,他恰恰漏聽了官家詔旨中最重要的一句話:“朝廷屬有撻伐。”雖然他在事前已有所估計,但因沒有聽清楚這句,因而對上面的一些疑問更加捉摸不定了。他只是從詔書中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一股將要把他卷進急遽的漩渦、可能使他發生滅頂之禍的強大浪潮向他猛烈地襲來。

種師道是老派的軍人、守舊的官僚,在軍事上滿足於防禦,即使出擊也只是為了防禦的需要,在政治上只要求按部就班,害怕變動,也不想邀取非分之賞。政宣以來動蕩的朝政,不可避免地要反映到軍隊中來,這一切都不符合種師道做人行事的老規矩,也不符合西軍多年來的老傳統。他努力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築起重重堤防,企圖防止受到波及。現在,面對著這一紙詔書,他竭力想要躲避的事情終於不可避免地找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