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13頁)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長我育我,

顧我復我,出入腹我。

…………

她也許會改變對一個富商的輕視,把他看成至少是能夠理解她的感情的來客,而與他款款地說話了。

她的琴聲是這樣淒楚,她的低吟又是這樣沉痛,天地似乎又為她易了一次顏色。現在這間黛綠色的閣子,忽然罩上一層悲愴的、暗淡的銀灰色。他是懂音樂的,常常自命為顧曲周郎,絕不是師師想象中的“牛”。可是他的所謂“知音”,無非是從理論和技巧上,從浮淺的、虛假的感情意義上來理解音樂罷了。既然在他的指尖上已經套上宮廷意識的薄膜,他怎能真正、直接撥動心弦,與一個哀傷自己流浪的童年生活的少女發生共鳴呢?他與她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無論現在和後來,在這個皇帝與這個歌伎的全部關系中從來沒有發生過真正的共鳴。只有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才是唯一的例外。

他不但沒有把詩句接著念下去,反而做了師師在這個時候最不願看到的事情——鼓掌稱贊。於是琴聲、歌聲,一時都戛然而止。在師師琴台旁本來就已搖搖欲墜的大商趙乙,頓時被拋進萬丈深淵。

這時天色將近熹微,他再也待不下去,只好匆忙地喝過半盞杏酪,搴幃出門,怏怏而去。

感到歉意的李姥把他送出大門時,忽然驚異地發現半條街上都布滿了禁衛軍和內監。他們一見他出門,就立刻迎上前,把他扶上輕輦,帶著那匹小烏,打道回宮。這個景象把她嚇得半死。

官家第一次遭到一個女人的冷落,但他反而因此更加下定了要把她接進宮裏去,成為他的私有品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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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再次去的時候,不再是大商趙乙,而是當今的宣和天子、道君皇帝趙佶了。既然撕去偽裝,他索性擺出官家的派頭,把內府珍藏的“辟寒金鈿”“映月珠環”“舞鸞青鏡”“金虬香鼎”四色價值連城的禮物送給師師。他認為這種派頭可能會改變師師對他的看法,很容易就能達到他的目的。果然,這一次他在鎮安坊受到的不再是大商,而是官家的待遇。師師向他拜舞謝恩,做了禮節上應當做的事,並且莊重得好像在太廟裏奏太常之樂、在聖殿上舞八佾之舞一樣為他獻藝,可是仍然保持著那副落落寡合的神情。

他害怕官家的氣派可能使她們拘束了。下次去的時候,有意把李姥找來安慰幾句。李姥確是像他估計的那樣,一見到他就匍匐在地,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八月十七日晚上,師師沒有露面以前,李姥曾經發揮過蜜汁似的應酬功夫,如今那蜜汁似乎已從她的骨髓中抽幹了。官家極力安慰她,親切地稱之為“老娘”,並且笑笑說:“今後朕與老娘是一家子的人了,千萬不要拘禮!”成為官家的一家子人,而且出自聖口禦封,當世能有幾人?這當然是莫大的光榮,是王黼、高俅之流千方百計求之而不可得的殊恩。官家說了這一句,偷眼瞟著師師,看看她的反應如何。沒想到師師並不像他所想象的,她既不因為他暴露了官家的身份而自感卑屈,更沒有因他這句話而得意起來,仍是冷冷的,無動於衷。

官家過去從別人的口傳中得到師師的印象可以概括在一個“艷”字之中,後來他親自見到師師時,才知道那個“艷”字不切,應改為一個“韻”字,後來去了幾次一再嘗到她的落寞,才深深地體會到那個“韻”字尚不足盡師師之生平,另外一個他十分不願意的“冷”字不知不覺地在他的概括中占了上風。從此以後,他聯系到師師時,就擺脫不開這個拒人千裏之外的“冷”字。

大商之富、官家之貴、一家子之親,是他事前認為可以決戰制勝的三門重炮,沒想到在冰冷的師師面前,這些熱火器全然失效。他顯然低估了對方的抵抗力。失敗使他的頭腦變得清醒些,他改變戰略,從速決戰改變到拉鋸戰,希望以曠日持久的“韌功”來爭取她。可是改變的結果也沒有使他的處境好轉。這件事似乎一上來就形成僵局,以後也不可能變得順溜起來。現在的情況是這樣:他越想得到她,就越發不能得到她;他越發不能得到她,就越想得到她。這個惡性循環使他完全失去主動權,並且越來越發展成他私生活中的頭等大事。

有一天,鄭皇後酸溜溜地問了一句:“何物隴西氏,使官家如此迷戀於她,為她煩心不釋?妾等深為不解。”

這句措辭欠慎重的話,惹得官家十分火惱,他頓時發作道:“你怎能與她相比,你們又怎能與她相比?”他顯然輕蔑地把鄭皇後以下的宮人們一概都貶下去了,“假使你們宮中一百人,一概都卸去艷妝,穿了家常便服,跟她站在一起相比,她自有一種鶴立雞群的姿態,幽致逸韻,迥出塵表,絕不與你們同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