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13頁)

她鼓琴,是為了要履行一個歌伎對於送了纏頭的來客應盡的義務。這與其說是為了敷衍來客,還不如說是為了敷衍李姥,她要不為他做點什麽,在養母那裏交不了賬。

她鼓琴,也為了要借鼓琴的機會阻止他說那些蠢話。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正眼兒瞧過他一眼,但從剛才那句問話中推想出他的為人。她生怕閣子裏只剩下他們兩個時,他還會問出一些更加無聊和更加愚蠢的話,使她難以對付。

她鼓琴,也是為了表示藐視他,把他放在“牛”的地位上。在她心目中,一切達官富商,面對著她的“綠綺”琴,都變成了牛。可是這哀怨抑郁的琴聲卻把她自己打動了,引起了她的身世之感。她隨便彈了一回以後,就完全無視他的存在,認真地彈起一闋她自己譜制的《吳江冷》琴曲來。一曲既終,泠然生寒,連屏風上畫著的淡墨山水也似乎著上了綠綺琴的顏色,變成綠色,以後變成了更深的黛綠。這時黛綠色也染上她的衣衫、裙子、頭發、手足,染上了她的思想感情。一切都變成深綠了。他驀地擡頭,看見嵌在梳妝台壁間一副小小的楹聯,“屏間山壓眉心翠;鏡裏波生鬢角秋”,那鑲嵌在竹聯上的蚌殼和石子的碎屑似乎也在閃著綠光。

接著他又聽到她低吟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晶瑩的眼淚突然流出她的眼眶。

雖然生活在綺羅叢中,成為絕代名姝的李師師,卻有著一段淒涼的身世。她是東京城裏東二廂永慶坊染局匠王寅的女兒,她媽在她落地的當天就感疾死去,留下她和爹兩個過活。早熟的師師還能回憶起爹用了豆漿、羊乳喂養她長大的一些片斷。爹每天賺的二三十個大錢,養活自己也困難,哪能再拖上一個女兒。有人勸他把女兒賣了,說什麽:“娃兒家長得眉清目秀,到哪兒去都不會吃虧。你舍得把她賣給大戶人家,自己輕松了,也叫她過好日子。”

爹生氣了,發話道:“俺窮也要窮得有志氣,親生女兒,顛倒賣給別人去養活,叫她做一輩子的梅香丫鬟?就算過好日子,俺女兒也不稀罕!”

爹說到做到,寧可自己飽一頓、餓一頓,女兒面上卻一點不肯虧待她。還虧得幾個窮朋友幫忙,將將就就地把她養到四歲。那年春間,她又生了一場大病,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好容易湊了一二百個錢請診贖藥,到了藥店,還差五十個大錢。掌櫃的把包好的藥高高地掛在鉤子上,說:“湊齊了錢,再來取藥!”她爹只想到女兒危在頃刻,滿心指望這服仙丹靈藥起死回生,一時片刻到哪裏去湊那五十文錢,只好兩次三番地哀求,說明天湊齊了錢,一定補上,藥先拿回家,治病要緊。你們如不相信,就留下衣衫為質。

掌櫃的看見這件光怪陸離染滿顏色的衣衫,不由得尖刻地笑起來:“破布衫留下來,撕成抹布,還嫌腌臜哩!俺這裏不開當鋪,留下衣衫何用?窮小子沒錢贖藥,何不到保濟惠民局去求布施?”

“如今惠民局的施藥,都施給闊官人了,哪裏輪得到俺窮人?”

一句話觸惱了掌櫃的。原來這家藥鋪子裏大大小小一千多個抽屜中的藥材都是從惠民局的庫房裏變了個戲法搬運過來的。他頓時翻了臉,拍著櫃台大罵:“窮小子不長眼睛,一清早多少顧客,有工夫與你盤口舌?”兩個爭吵起來,掌櫃的千窮萬賤地罵。她爹一時情急,隔櫃台一拳把掌櫃的打倒在地,搶了藥包就走。怎當得藥店人手多,把他橫拖倒拽地送進開封府。誰知開封府尹就是這家藥鋪的後台老板,掌櫃的又是開封尹小老婆的老子,事情鬧大了,他這才明白自己已惹下殺身之禍。

他最後一次在牢獄裏看到手裏抱著娃娃前去探望他的窮朋友時,揚著沾滿了靛青的手,拜托朋友道:“兄弟好歹照顧這個女小子,俺死了,來生變牛作馬報答你。”

這是師師能夠從別人口裏聽到她爹說的最後一句話。過不了半個月,他爹沒等到結案發配,就死在了獄中。再過兩年,受爹委托的那個窮朋友不知為了哪一樁,也被捉進獄裏去。

失去了這些親人後,師師就長期成為無依無靠、流浪街頭的孤女,受盡生活的折磨。在她十一歲那年,隸屬娼籍的李姥把她收養下來,花了一番心血,逐漸調理她成為名滿京華的歌伎,改變了她的生活。成名以後,盡管錦衣玉食踵門而至,卻永遠揩拭不掉那深深地烙在她心頭的創傷。她每次撥動琴弦,信手彈去,常會不知不覺地彈到《吳江冷》,並且低吟起《蓼莪》篇而汍瀾不止。

這個時候的官家如果能以沉默的同情傾聽她吟完下面的幾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