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之冬

在春未暖融融的黑土地上,共產黨人全線後退,退向臨近朝鮮的狹窄地,退向遙遠的松花江北。

開頭退得有條不紊。偌大個四平城,據說連具烈士遺體都未丟下。後來就不行了。新6軍一輛汽車拖門炮,就毫無顧忌地對共產黨大部隊窮追不舍。

處在勝利峰巔上的國民黨,終於把共產黨人趕到了人民中間,並最終把自己推入絕境。可在1946年那個嚴酷的春未,共產黨人確是連招架之力也沒有了。

有的部隊被阻在敵後,有的失去聯絡,有的潰不成軍。

來自延安和東北局的意見,卻是“必須守住”公主嶺和長春,像保衛馬德裏一樣保衛長春,變長春為第二個凡爾登。(45)

還在亂著套。

“想中央,盼中央”

5月18日夜,1師2團財會科會計劉淑,在梨樹附近一個小村聽到集合號,不知怎麽回事兒,和政委妻子張華出門來看。江擁輝匆匆趕來:還傻等什麽?快走!跑呀走呀。張華說:只剩下喘氣兒的勁兒了,當俘虜也走不動了。劉淑說:可不能當俘虜。張華說:對,死也不能當俘虜。兩人強撐著往前挪動,江擁輝帶著打阻擊的騎兵趕上來了。

又饑又渴趕到吉林市,滿指望能吃點喝點,大街空蕩蕩的沒一個人影,像座空城。剛過松花江橋,身後轟隆一聲,江橋炸了,那邊敵人也腳跟腳進了城。江面不到500米寬,對岸汽車、摩托車嗚嗚叫,老百姓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擁到大街上,揮動各色小旗,呼喊口號。那情景,就像當年八路端了鬼子炮樓回來,老區人民歡迎子弟兵。

大家看得這個氣呀:東北人都是亡國奴!

狗咬呂洞賓,不認好人心!

歡迎吧,有你們好瞧的!

……

1945年12月8日,重慶《中央日報》2版刊登消息:《溝幫子視察記。人民在嚴寒中修復共軍之破壞,老翁談人民將以全力協助國軍》。

1946年11月12日,東北民主聯軍司令部的《陣中日記》,有這樣一段:“頑區群眾條件極壞,我軍通過時,沿村抗擊,我們只能完全夜間行軍。”(46)“八·一五”後,從南京、上海到所有國民黨軍隊進駐的淪陷區,一夜之間,蔣介石的畫像就從塵封多年的地方找了出來,莊重地掛上家庭和街道的莊重處。

人們追隨著浩蕩開進的國軍歡呼,戀戀不舍地圍著每個穿制服的政府官員,向他們問好、致意。8年了,“國軍”來了,自己國家的軍隊來了!

黑土地人沒有蔣委員長的畫像,甚至從未見過,那心情卻是一樣的。

大連凱達實業有限公司沈陽分公司離休會計宋長青老人,“八·一五”光復時,在沈陽南站前“中興和”餡餅鋪當學徒。八路進沈陽那天,站前廣場人山人海,都去看“咱中國的軍隊”。他把掌櫃的4歲兒子舉在脖子上騎著,在人群中朝前擠。伸著脖子望了半天不見出站,有人說是“老毛子”不讓下車。人們火了,都罵“媽個巴子”:沈陽是咱中國的,咱中國軍隊來了憑什麽不讓下車?媽個巴子的老毛子還講不講理了?

有人喊“來了”,人群立刻擁動、歡呼起來。看清了,人們突然都有些發愣。那槍,那炮,那歪把子,還有那鋼盔什麽的,沒說的,是繳獲的。可那衣服,怎麽盡是些紫了巴嘰的“二大布衫子”,邋邋遢遢的?有的頭上戴頂戰鬥帽,有的穿件鬼子上衣或褲子,有的幹脆從頭到腳都是鬼子打扮。這是中國軍隊嗎?中國軍隊怎這副樣子呢?

可人們很快又歡呼起來。畢竟是中國軍隊來了——盼了14年哪!

喊些什麽,老人記不清了。有點印象的,是“蔣委員長萬歲”和“毛主席萬歲”。

國民黨進城就大不一樣了。吉普車,汽車,炮車,裝甲車,坦克,清一色美式裝備和美式服裝,有的是卡嘰,有的是從未見過的“羅斯福呢”。人們興高采烈,奔走相告:比小鬼子還闊氣,神氣,這回可是真正的中國軍隊來了!

老人說,當時人們對美國印象可深了。人家有錢,家夥好,還有原子彈。國民黨是“正牌”,又有美國支持,國民黨肯定能贏。

所有老人都談到當時東北人民的“正統觀念”。這是不難理解的。他們看慣了在這片土地上走馬般廝殺的外國軍隊,和打著各種“官家”旗號的中國軍隊,吃夠了它們的苦頭。他們就像盼望神話中的天兵天將一樣,盼望一支“正牌”的強大的中國軍隊。中國有這樣一支軍隊,各種各樣的“鬼子”就不能在這片土地上橫沖直撞了,天下就太平了。

現在,他覺得是盼到了。

他們不知道,他們很快就將難堪地注視著這些人的醜行了。

而且,他們似乎還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在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從來就是只有一個“萬歲”的。別人頂了天,也只能是“八千歲”,或“九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