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熱雪(第2/7頁)

前面部隊有的過去了,有的正在過。有的脫了褲子,有的沒脫。淺處沒膝,深處沒腰。水下是原來的冰層。棉衣泡水像鉛砣似的,滑倒自己很難爬起來。

十幾輛滿載彈藥糧食的大車陷在江心裏,牲口凍僵了,淹死了。幹部戰士以班為單位,互相拉扯扶架著。冰塊能躲就躲,躲不開就用刺刀挑,用槍托砸。炮彈不時在江中爆炸,濺起水柱,落下殷紅。

看著江水,有些發怵,可來不及猶豫。下到江裏,水涼砭骨,也能忍著。

好歹上岸了,就凍得不行了。棉褲硬梆梆,兩條腿有水桶粗,只能一步一步挪。

有的上岸就抽筋了,凍僵了。

我是騎馬過去的。上岸就組織部隊,拖拉拽架那些不能動彈的,不馬上弄起來就完了。

咱們過來了,國民黨就沒這勁頭。

沒有北滿又打又拉,南滿就夠嗆了。松花江若不封凍,北滿部隊也不能那麽跑來跑去連打帶拉。老天爺幫了大忙。

最苦的是南滿。

南滿根據地四個小縣只有22萬人。22萬人養活近6萬部隊和地方幹部,地方又窮,就更艱難。一保臨江前,3縱、4縱近半數人還穿著單衣。南滿分局和遼東軍區,號召機關人員捐衣服。4縱挺進敵後時,一些人還是單衣單鞋。

比較普遍的是有大衣就沒被子,有被子就沒大衣。當時有句話,叫作“兩個縱隊一套被裝”。

最苦的是3縱,3縱最苦的是8師。

當年的8縱政委劉光濤老人說,那時3縱非常羨慕4縱。4縱在敵後打遊擊,到處跑,7師、9師多少都能活動活動身子骨,就8師守山頭,不能動窩。

有句順口溜,叫“8師頂,7師拱(攻),9師轉(迂回打援)”。師團還行,指揮所能找到房子,營以下就蹲山頭。蹲了三個多月,直到四保臨江結束。

山頭沒法挖工事,泥土跟石頭一樣硬。也不用挖。把雪堆起來,澆上水,拍打拍打,一會兒就凍得鋼筋水泥般堅固。人就在那裏蹲著。班長隔10分8分鐘就得喊上一陣:起來,都起來,跺跺腳,搓搓手。

呂效榮老人說,他那個連有個新兵,站崗時睡著了,凍死了。

睡眠不足,營養不良,是凍死凍傷的重要原因。吃的是窩頭,送上山來變成了冰砣,得用槍托砸碎吃。菜是酸菜、鹹菜,後來連酸菜缸和鹹菜罐子裏的水都喝光了。有的部隊揭不開鍋,就在雪地裏翻老鄉沒來得及收獲匠玉米棒子,煮玉米粒子吃。

只盼著敵人來攻,盼著打出去。槍一響,不冷不餓也不困了。可大栓拉不動,凍住了,手碰上就粘下一塊皮。大栓拉開了,槍又打不響。熱脹冷縮,撞針變短了。趕緊撒泡尿,趁著熱乎勁兒趕緊打,不然就更打不響了。可那“玩藝兒”也跟著冷縮了,就剩那麽一點點,不好使了。後來就把槍栓卸下來揣懷裏,打仗時再裝上。一仗下來,看吧,什麽穿戴都有,連美式雨衣都套巴上了。

從敵屍上扒衣服,自己人也扒。沒法子,顧活人要緊。

若是受了傷,連傷帶凍,就更糟了。

老人都說,雙方倒在戰場的,大都是負傷後凍死的。傷員向後轉移,路上也有凍死的。

三保臨江小荒溝戰鬥中,瞿文清右膝蓋被子彈打穿。夜間,部隊正往山上沖。他強撐著包紮好傷口就昏過去了。醒來後,全身凍僵一動不能動。月亮照在慘白的雪地上,周圍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他覺得自己不行了。這時,聽見有人喊:排長,1排長。迷迷糊糊中,他聽出是連裏文書,他當班長時的“鞏固對象”於振海(離休前為山東泰安市體委主任)。

在爬犁上躺了三天,到了長白山裏的一個醫院。一條麻袋絮滿烏拉草,把兩條腿裝進去,上面再壓條被子。兩個民工換著位,他躺在上面迷迷糊糊似睡不睡。快到了,他覺得兩條腿挺痛。一看,被子不知什麽時候顛掉了。

在四保臨江和三下江南戰鬥中,在黑土地3年內戰中,究竟凍死凍傷多少人,沒有總統計(也可能有,筆者未見到)。零星見於各種資料的某個時間、某個縱隊的數字是:1947年1月17日,“6師夜行軍中凍傷700多,輕者手足凍腫,重者即發黑,有的凍掉手指甲,有的可能殘廢”。

同一天,“寒流侵入,哈爾濱附近降至零下40多度,滿洲裏零下57度,為六十年間僅有現象,致一星期內火車開不動。前方部隊作戰傷亡二千余,兩晝夜凍傷八千人,故被迫停止作戰”。

同年1月24日,“1縱凍傷,輕2034人,重644人,其中少數可能殘廢”。

同年12月,“冬攻後不到半月,已凍傷八千余人,重傷約三分之一”。

有些親歷者推測,凍死凍傷總數,當在10萬以上。

國民黨應低於這個數字,因為他們的禦寒裝備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