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第2/10頁)

梁啟超的這一番話,悔其少作之余,也不乏針砭時勢之意。五四新文化時期的胡適以及新文化派,在治學途徑的大體方面顯然步了梁的後塵。梁啟超逝世後,繆鳳林為文悼念,就曾直言不諱:“今日者,不學逞臆之夫,肆其簧鼓,嘩眾取寵,亦且因緣時會,領袖群倫焉。吾人惓懷梁氏,尤欷歔慨嘆而不能自已者巳。”[4]今人常常嘆息學術不興,並多方面查找原因,鄙意以為,與其說是借自外國或相關學科的框架不佳,不如反躬自省,主要問題恐怕還是出在百年以來學風流弊,治史者越來越不會研究歷史。所謂邯鄲學步,反失其本。

今人讀史,常呈現一怪相,若不借助於後來外在系統,則幾乎無法讀懂材料,或者說不知材料有何意義。而一旦以後來外在系統為指導,又難免觀念先行,肢解材料本身的聯系與意思。也就是說,今人的問題意識,往往不從材料及其所記述的歷史而來,而由後出外來的理論而生。對此學人有所爭議,或以為凡問題皆後出,無所謂陷阱。不過,治史先要探究問題如何從無到有,並教人如何從無到有地去看,否則,一切史事皆只有必然性的一面。果真如此,治史於人類的自我認識將變得毫無意義。

導致上述怪相的要因之一,是中西沖撞下的社會文化變形,以及隨著社會分工日趨精細而來的學術分科的日益細化。由細分化訓練出來的學人中西兩面均只得一知半解,甚至一科一段的知識也難免門戶之見,更不用說望文生義的格義附會。而學人越是不識大體,越是敢於放大一孔之見,所謂盲人摸象,坐井觀天。細分化所造成的學術侏儒化,導致學術領域的無序競爭,各人既然分不出高下,索性就不分高下,且自我開脫,美其名曰見仁見智。學不成則術大行其道,用種種非學術手法將有限的所知放大為整體,以誤導判斷力和鑒賞力不足的青年乃至資源掌握者。晚清以來的中國學術,不斷趨時,又不斷過時,症結之一,就在於此。

今人關於近代中國史的許多觀念,建立在似是而非的史料史實之上,好比沙上築塔,難得穩固。而歷史教學又一味偏重於灌輸知識,將教科書當作歷史。實則若教以如何認識歷史,則歷史不僅豐富生動,而且富於智慧。否則不僅索然無味,最多談資而已。結果後學者學得不少套話,看不懂材料本身的意思,卻講了許多“言外之意”,翻來覆去,對歷史的認識根本得不到深化。嘗戲言以中國學人之眾,若下功夫精研各自專攻,後人與外人恐怕難有下嘴的余地。可惜學人不願下笨功夫,甚至不知如何下功夫,底盤不穩,又好高騖遠,但以輕功,如天馬行空,高來高去。看似飄忽不定,實則原地踏步,進展甚微。加以學問以外的種種影響,令學人分心於術而不能傾心於學,成就難得較已有為大。或許人多畏苦,又欲名利,只好借助於術,於學反而有害無益了。由此圈內外人對於學術漸失敬畏之心,因為不知深淺,也就無所謂高低。

不知古今中外學術淵源流變的大勢主體,凡事截斷眾流,橫逸斜出,不妄者幾稀。連技術層面的東西尚未掌握,就試圖獨辟蹊徑,自習則誤己,教人則害群,放言高論,更加自欺欺人。若自以為是,開卷即立意超越前人,不看前人書,或但以己意度之,以為有思想出新意,不知尚在前人籠罩之下,甚至未及前人已明之事理。所謂著述,不過將古文變成時文,以唾余為發明。自晚清學人以“中國無史論”將既有史書打入另冊,[5]中國似乎只有史料而無史書,只有官史,而無民史。在“新史學”的框架下,歷朝歷代之史均需重起爐灶,研究者似乎處於同一起跑線。可是,盡管新史學以不破不立將新舊學術截然分開,治學必須先因後創的規則依然制約著學術發展的進程。整體而論,接續既有傳統的人文學科較移植而來的社會科學程度略高;就史學而言,國史與外國史差別甚大。至於本國史,上古部分經歷清代學人由經入史的全面整理,基礎較為紮實;中古部分由海內外前賢傾力相注,又得史料之多寡與立論之難易配合適當之便,很快走上正軌,養成循正途而守軌則的專業自律,雖然這兩部分也存在不斷用外來框架重新條理本土材料,以及褒之則附庸蔚為大國,貶之則婢作夫人的偏弊。而晚近史一方面背負繁重的史料,另一方面其發端又主要是為了解決學術以外的社會問題,結果對於史料的重視以及運用史料的慎重,反而有所欠缺。於是只能較多地依賴於外來的解釋框架,以便將有限的材料組合成條理系統,解決材料紛繁和緩不濟急的難題。如此一來,所建立起來的“大體”,難免存在與史料史實不相符合的諸多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