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第3/10頁)

要克服此類弊端,一般以為應當求助於宏觀,即變換解釋系統。實則凡後來與外在系統,均與當時當地不相鑿納,強求則勢必削足適履。此雖為近代以來歐洲以外文化系統普遍面臨的不得不然的尷尬,如果沒有充分自覺,容易誤將後來外在系統當成歷史的本相,本末倒置為研究的前提。當務之急,反而是不可操之過急,只有對大量史料史實進行具體研究,積累到一定程度,才有可能歸納或總結出所謂一般。今人常說治史不能僅僅求真,其較高一級的目標當是尋找規律。其實二者本來統一。規律者,事物之普遍聯系也。治史所憑借的天然時空聯系,與邏輯聯系往往一致,環環相扣,無限擴展。而且求真不僅要實事求是,更可以深入心境,探尋心路歷程。求真的過程,適為不斷延伸地解開個人、社會與自然連環相扣的普遍聯系。在此過程中,規律將逐漸顯現。

以此為準的,中國近現代史可以拓展的空間十分廣闊,即使過往重點研究的部分,也大有深入的余地。從學術史的角度看,近代中國號稱史料大發現的時代,因此前賢提出以新材料研究新問題為預流。雖然就聲勢影響而論,甲骨、簡牘與敦煌遺文最為顯赫,但無論數量之多還是種類之繁,清代以來的晚近史料無疑最為巨大紛繁。除了數以萬計的各種刊印書籍之外,還有中外公私藏档、報紙雜志、函劄電稿、日記年譜、家族系譜、契約文書等等,其數量遠遠超過歷代文獻的總和。其中相當大量的部分屬於未刊,或是根本不欲示人的秘籍;有的雖曾刊行,但流通量小;有的當年流行一時,時過境遷,已成難得一見的稀世珍本。目前所據條理系統,是在這些史料大都未曾寓目的情況下,利用可見片斷,依據後來外在理論的邏輯系統,發揮想象,以點成面,因陋就簡勾勒而成。其因應時勢需要的歷史作用自然不可低估,但聯想與歷史是否吻合,還有待於史料的進一步發掘與解讀。

近二十余年來,相關資料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大量出版或公布開放,可謂再一次史料大發現。而且與前此不同,除了浮出水面者外,學人還注意到水面以下冰山的巨大。例如學人素以《越縵堂日記》《翁同龢日記》《湘綺樓日記》和《緣督廬日記》為四大日記,以凸顯其關系近代史事的重要,而近年出版的多種日記,於近代史事的重要性決不在四大日記之下,甚或在其上。據說這一時期已知未刊的日記稿本至少逾千種,其中不少以主人的地位而言,重要性亦復與上述相近。時勢也為學人提供了可以從容向學的外在環境,不必倉促應急。兩相配合,逐漸發現,以往所勾勒的線索脈絡與歷史本相之間頗有距離,有的甚至為假象所遮蓋扭曲。如果充分解讀史料,不為成見所囿,晚近歷史的各章各節大都可以重新改寫,有的恐怕將變得面目全非。其中以康有為和梁啟超等維新派為中心的歷史尤具典型意義。

康、梁一派活躍於歷史舞台中心的時期,主要是戊戌與庚子。康有為是以公羊學疑古的大家,相信史學之於政治有著密切關系,自然重視歷史記憶影響後世的巨大作用。梁啟超則是“新史學”的倡導者,知道改變歷史的重要途徑之一便是改寫歷史。戊戌政變後不久,梁啟超就寫了《戊戌政變記》,以當事人的身份對那一段歷史作了記述,成為後來學人研究相關史事的重要依據。然而,梁啟超的記錄並非歷史真實的完整影印,其中不僅因為立場利害的關系,對於諸多事實的陳述帶有一面之詞的偏見,而且出於後來某些政治目的的需要,有意掩飾或扭曲真相,使得歷史記載適合其當下的政治需要。[6]1920年代梁啟超撰寫《中國歷史研究法》時曾直言不諱:“吾二十年前所著《戊戌政變記》,後之作清史者記戊戌事,誰不認為可貴之史料。然謂所記悉為信史,吾已不敢自承。何則,感情作用所支配,不免將真跡放大也。”[7]

所謂感情支配,還可以說是無心之失,更為嚴重的是,康、梁等人常在材料上大做手腳,使得文獻的主次真偽發生混亂。因此,研究戊戌維新的歷史,必須綜合比勘朝野上下禹內海外各派人物公私明暗的種種記錄,不僅注意材料署明的時間,還須注意材料何時問世及其保存和公布的背景。近年來,隨著相關資料的陸續披露,其不盡不實之處逐漸顯露,一些學人對於某些問題作了認真探究,還有許多背後的東西尚未得到澄清,需要等待更多的新材料,或是對新舊材料作進一步的梳理。歷史的本相究竟如何,目前還宜粗不宜細。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許多方面與康、梁的描述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