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自己的路

吳育把自己整理好的徐平先前奏對內容,拿給趙禎和徐平看。由於匆忙,他只是把徐平的話聯綴起來,稍加整理,沒時間過多潤色,是以帶有強烈的徐平風格。

趙禎看罷,想了一下,突然大笑,對徐平道:“宰相一向待人謙和,凡與宰相引座交談之人,無不言宰相有君子氣度。然與宰相共事之人,則說言辭雖謙和,然於公事持之甚堅,共事者難。先前與宰相坐而論道,朕有此感,然並不難也。至著之文字,才知百官所言極是。對公事持之甚堅,宰相用心於事,勇於任事也。過之則為執,宰相謹記!”

徐平捧笏躬道:“臣之過也。過不能自查,臣之失也。謝陛下提點。”

這是徐平一直以來的毛病,與人相處和和氣氣,但一旦涉及到公事就過於強勢。對上對下都不明顯,而同僚就會覺得難以共事。君與相不是完全的上下級關系,是一種在上下級關系中的合作分工。徐平做宰相,趙禎也開始感覺到徐平的這個毛病。好在趙禎嚴於律己,做皇帝能夠深自克制,對徐平的強勢,感覺不深。等到把言論一形諸於文字,這種感覺就一下子強烈了。論治國之道和理國之術,徐平幾乎是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態度在說。

漢太祖在秦末亂世,馬上取天下,當國之後求賢士大夫共治國家。到了宋朝,繼承了這個傳統,而且面臨內憂外患之時,鑒於前朝外戚、寺宦之禍,對士大夫愈加倚重。

把士大夫視為一個階層是不對的,這既不是地主階級,也不是讀書人,雖然他們大多是出自於地主階級的讀書人。士大夫是求賢,而不是對官員的任能,兩者有根本區別。

簡單地說,士大夫的第一要求是意識形態,即與政權的意識形態必須相符。在這個前提之下,才有依能力任官的問題。

一國之中,甚至一家之中,極端的朋友夫妻之間,意識形態也可能不同,這是社會的多樣性,強求一致會導致反彈。甚至對於很多人來說,我只看對我好與壞,事情表現出什麽樣的意識形態無關緊要。還有視屁股坐在那裏就應該是什麽意識形態為當然之理的,你是什麽出身,就應該是什麽意識形態。政權代表統治階級利益,就必然用統治階的人。

政權具有獨立人格,就超脫了階級,不能超脫,政權就無以維持。對於政權管理下的人來說,誰讓我活不下去,我就反了他的。這是很多人的態度,政權要調和,正是必須讓社會危機不碰觸這條線。這條線對於不同的政權來說不一樣,同樣的危機,對於不同的政權來說,感受是不一樣的。

政權內部個人的意識形態各種各樣,但政權的意識形態卻是唯一的。不管是從朝廷的角度來說,還是從皇帝的角度來說,選擇與自己一起管理天下事務的,必然是與政權的意識形態相同,要從自己處於社會階層的個人利益中超越出來的人。對於皇帝來說,對政權的意識形態未必就有多認同,但為了管理國家,他自己也要超越出來。

宋朝皇帝不只一個人說過,欲為一件快意事而不得,就是這個道理。

選官用科舉只是手段,考的不是個人的能力,與以前的察舉制目的本無不同,選的是賢不是能。選出賢來之後,才有所謂的任能。選賢與任能,對於政權來說,不是一回事。

明白了這個道理,才能知道為什麽宋朝的進士對其他所有出身的官員都不屑一顧,關鍵時候自己把持國家大事,不容其他人涉足。他們代表的是政權的意志,甚至有的時候與統治者的意志並不一樣,政權對於自己使用的管理人員,態度自然不會是多麽友好。這種事情歷朝歷代都是如此,以後也會如此。能夠把握好態度的,畢竟只是少數人。

左右天子方為大忠,就是從這個方向發揮出來的,忠的是政權獨立人格的意志,而不是皇帝本人。極端情況下,甚至不惜改換皇帝,這種事情也是會做出來的。

正是求賢,用的是符合意形態的人,所以對士大夫的要求是公德,私德並不緊要。當然有歷史上司馬光和王安石這種公德私德都無可指摘的人,但更多的是不拘小節,一面站在制高點指點江山,一面挾妓遊玩。

公德無關緊要或者消失的時候,才會棄公德而求治私德。

無關緊要,比如認為天下是一人之天下,誰能幫助我就用誰。這個時候對私德的要求看統治者本身,有的統治者視道德為無用之物,只要能辦事,官員愛怎麽幹就怎麽幹,法外之事皆可為,甚至違法犯科只要有用也可以不治罪。對屬下嚴厲的統治者,就會去治官員的私德。不管是權還是物,我不給你,你不可以取。

公德消失不是說公德不存在了,而是認為天下每一個人都有公德,人人都無私。公德是對所有人的要求,此時參與政權治理國家的,自然就會要求有更高的私德。